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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红会义军震武所(1 / 1)

锤声沉闷,碾药槽里的白术碎屑被无情地碾压,升腾起一股干燥的土腥气。光绪三十四年秋(1908年),九月末正午的阳光,穿过武所城“济仁堂”那扇蒙尘的雕花木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刺眼发白的光斑。空气凝滞得如同熬煮过头的药膏,一丝风也没有。傅鉴飞停下药锤,指尖捻起一撮药末,对着光线细看。粉末干涩,远非他所需的那种带着饱满油脂感的质地。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城外的山峦,往昔此时应是墨绿与金黄热烈交织,此刻却被一层焦渴的枯黄覆盖。土地龟裂的纹路,像一张网,自远处田野一直蔓延到城墙根下,仿佛大地也在因缺水而呻吟。几只瘦骨嶙峋的乌鸦,在焦枯的树杈上聒噪几声,叫声嘶哑,随即又归于沉寂。异常的燥热裹挟着灰尘,钻进鼻腔,带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唉,再没场透雨,地里那点苗秧,怕是……” 药柜旁排着的一个老农,佝偻着腰,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如同枯枝摩擦,“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啊!”

傅鉴飞默然。他转身从身后的黄花梨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册子——那是在天主堂向传教士学习西医时带回的《格氏解剖图谱》。硬挺的西洋纸页翻动时发出清晰的声响,上面绘制的人体肌肉、骨骼、血管,线条精准,颜色分明,展现着一种冰冷而机械的秩序。他指尖划过那页描绘着心脏冠状血管的精细图样,心思却飘向了更早的记忆。同治年间,也是这般大旱,赤地千里,饿殍枕藉,年少的他跟着师父在难民堆里施药,那腐烂与绝望的气味,时隔三十余年,此刻竟又如此真切地萦绕在鼻端。

那时,似乎也有叫“斋教”“灯花会”的乡民结社,星火燎原过一阵子,最终被朝廷大军踏成齑粉,留下一地白骨和官府更加沉重的摊派。历史的尘埃,竟带着血的味道返潮了。

“师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傅鉴飞的凝思。桂生一头撞了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好了!黄泥坳那边……出事了!”

“慢点说,怎么了?” 傅鉴飞合上图谱,心往下沉。

“闹……闹红会了!” 桂生喘着粗气,眼珠瞪得溜圆,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惧,“刚吴家老二从那边逃回来,说……说黄三疤子他们一伙人,不知从哪学来的名头,头裹红布条,拿着锄头铁叉,把王老财新收的一仓谷子,给……给分了!就在晒谷坪上,当着王老财的面!”

“王老财呢?”

“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眼看着他的谷子被那些饿红了眼的穷鬼们抢光!听说……领头放话的就是黄三疤子,他嚷嚷着‘红神降世,照拂穷兄弟’,‘有粮同吃,有难同当’!还说什么……洪大哥就要来了,天要变了!”

黄三疤子?傅鉴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削、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佃农身影,沉默寡言,眼神总是阴沉沉的。去年他老母病重,傅鉴飞去诊治过,家徒四壁,连药钱都欠着。是饥火,彻底烧毁了这些沉默者最后的忍耐。

“洪大哥?” 傅鉴飞皱眉,这个名字陌生而带着不祥的意味。

“吴老二说,那些人喊‘洪大哥’,好像叫……洪子山!” 桂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音,“说……是比黄三疤子更大的人物!”

武所城连日来弥漫的紧张空气,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滋滋作响,焦糊味弥漫开来。“红会”两个字,像两道蘸了血的朱砂符咒,一夜之间刻在了武所城的每一面土墙和每一块青石板路上。官府的反应快得惊人。翌日清晨,一阵令人心悸的铜锣声便粗暴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伴随着衙役嘶哑、带着虚张声势的吼叫:“知府大人令!有闻‘红会’妖匪惑众,凡胆敢结社、裹红、聚众滋事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检举属实者,赏银十两……”

小城的热粥摊子前,几张油腻腻的破桌子旁,几条汉子端着粗瓷碗,碗里是稀得几乎照见人影的秕糠糊糊。锣声远去,一个汉子猛地将碗往桌上一顿,浑浊的糊糊溅出几滴:“他娘的十两银子?老子要是见过十两银子,还用得着喝这猪食?老王掌柜,你这粥是越熬越稀了!”

被唤作老王掌柜的瘦老头,愁苦地抹了把脸:“李三哥,你也别怨我。米价……米价它不饶人啊!州府下来的官船运粮,那价……县城老爷们囤着粮等发霉生虫!我这小本生意,能弄点秕糠杂豆熬成糊糊,已是菩萨保佑了。” 他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望向城外焦黄的山峦,“再不下雨……这糊糊怕也喝不上几日了。”

傅鉴飞提着药箱,恰好经过。老王掌柜的话,像针一样刺进耳朵。他脚步微顿,朝老王点了点头,算作招呼。那汉子李三哥抬眼瞥见傅鉴飞,眼神躲闪了一下,闷头狠灌了一大口那清汤寡水的“粥”,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要将满腔的怨毒都咽下去。城里的老少爷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一层猜忌和提防,生怕对方头上那无形的红布,或者为了自家灶头能多点米粮,就把邻里卖了去换那十两赏银。空气中飘荡着恐惧和饥饿混合的酸腐气味。

城内的压抑尚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而城外,早已是炼狱。傅鉴飞背着沉重的藤编药箱,沿着尘土飞扬的黄土路走向城西的“圣心”教会诊所。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步履维艰。路边稀疏的枯草丛里,蜷缩着人形的轮廓。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越靠近那仅由两间土屋和一个歪斜十字架构成的简陋诊所,聚集的饥民便越多,如同腐烂根须上生出的灰暗蘑菇。

他们大多穿着褴褛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褐,蜷缩在肮脏的破席或干脆就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枯槁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睛却异常地大,茫然地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或是死死盯着诊所那扇紧闭的破木门。那目光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被绝望彻底吸干了神采的空洞。喉咙里偶尔发出几声困兽般的呻吟,或是低低的、不成调的哭泣。空气里浓稠地混合着汗馊、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的、肉体正在缓慢腐朽的气息。

诊所门前,一个双颊塌陷、肋骨根根凸起的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枯瘦、连啼哭都发不出声的小儿。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到傅鉴飞走近,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两下,手臂似乎想抬起,最终只是徒劳地垂下。另一侧,一个妇人正徒劳地试图将干瘪的乳头塞进怀中婴孩的嘴里,那婴孩的小脑袋无力地摇晃着,连吸吮的力气都已耗尽。妇人枯井般的眼中,泪水早已干涸。

傅鉴飞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前景象,远比任何图谱上的病理切片更具冲击力。他抬起沉重如铅的双腿,试图穿过这片无声的痛苦之海,走向诊所门口。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咯吱”声从路边传来。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一个倚着土坎、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的脸像蒙了一层灰,瘦得只剩一层皮紧绷在颧骨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傅鉴飞的目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小小的、脏污的手捧着一块淡黄色、混杂着沙土的泥团。他像啃着世上最珍贵的食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用仅剩的两颗门牙,极其专注地从泥团上啃下细小的碎屑。然后极其困难地吞咽下去,喉结如同生锈的机括,艰难地上下滚动一次。每一次吞咽,他小小的眉头都因咽喉被粗粝硬物刮擦的痛苦而紧紧皱起,身体也随之轻微颤抖。但他只是停顿一下,又继续啃噬第二口。

那是观音土。傅鉴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曾在医书里见过记载,人饥饿到极点会以观音土充饥,此土饱腹感极强,却无法消化排出。腹部会日渐鼓胀如鼓,痛苦万状,最终肠穿肚烂而死。这过程缓慢而酷烈。他见过太多脏腑的病变图谱,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亲眼目睹死亡的序曲在一个孩子身上上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别过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紧走几步,几乎是撞开了教会诊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内,狭窄的空间同样挤满了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病人。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劣质消毒药水的气味也无法完全掩盖伤口化脓和长久未清洁身体的恶臭。金发碧眼、穿着浆洗得发白护士裙的玛丽修女正跪在地上,为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痛苦呻吟的老年妇人听诊。她紧锁着眉头,神情疲惫而沉重。

“傅先生!”玛丽修女见到他,如同见到救星,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您来了!太好了!这里的病人……天啊……”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快速而急促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又一个……又一个吃了那种土的孩子!腹胀如鼓,已经两天无法排便……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她身后简陋的木床上,躺着一个比门外男孩稍大些的孩子,肚皮高高鼓起,皮肤绷得发亮,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薄得几乎能看见下面纠结的肠形。孩子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床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紧紧抓着孩子同样肿胀的小手,眼神呆滞,口中只反复念叨着两个字:“饿啊……饿……”

傅鉴飞快步上前,放下药箱打开。西医器械特有的冰冷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土屋中一闪。他拿出听诊器——这是约翰逊牧师去年赠他的礼物。冰凉的听头贴上孩子高隆的腹部,传导回来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水样的流动声,没有肠鸣音。肠子已被大量无法消化的观音土完全堵塞、麻痹。他翻开孩子的眼皮,瞳孔已有些散大。

“玛丽修女,”傅鉴飞的声音异常干涩,“给他灌一点蓖麻油试试……或许……” 他顿住了,知道这几乎是徒劳。孩子太小,肠道已经完全梗阻,灌油可能反而加速破裂。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精研过《温病条辨》,也学习过最新的《哈氏内科原理》,能分辨复杂的脉象,也能在显微镜下识别细菌形态,却无法解开这由天灾人祸共同铸就的死局。

“上帝啊……”玛丽修女在胸前划着十字,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这土……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吃土?”她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悲伤。

“因为……”傅鉴飞的目光转向门外那密密麻麻、无声等待着的绝望人群,每一个佝偻的身影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因为城里粮店的米,卖的是铜钱;而野地里的土,不要钱。”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每个字都带着铅的重量,“土吃了会死,但不吃,立刻就会死。”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薄薄的门外,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非人的嚎叫!这声音穿透了土墙,带着一种濒死野兽的疯狂,瞬间压倒了室内所有的呻吟和祈祷。

“饿啊——!我不活了——!”

紧接着是“嘭”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狠狠砸在门板上。所有人悚然一惊。傅鉴飞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口等待的人群惊恐地散开一片空地。

空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看不出年纪,只余下皮包骨的轮廓。他刚刚用自己的头,狠狠撞在诊所粗糙的土墙上,额角破裂,暗红的血混着尘土流下来,糊满了半张脸。他毫不在意,双手死死抠进枯干的黄土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给我粮!给我一口吃的!我卖儿卖女!我卖祖宗牌位!给我粮啊——!” 他疯了一样再次把头撞向土墙,被旁边两个同样瘦弱但力气稍大的男人死死抱住。

“柱子!柱子你别犯傻!” 一个男人嘶喊着。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玛丽修女捂住了嘴,泪水汹涌而出。傅鉴飞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头顶。他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病痛,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有一种“病”,源于这剥皮抽筋的世道本身。它能将人逼成噬土的兽,撞墙的鬼。这并非简单的饥馑,这是整个下层正在被碾碎时发出的、最后惨烈的骨骼断裂声。

他猛地转身,回到室内,从药箱深处拿出一小包珍藏了很久的西洋参片——那是去年约翰逊牧师赠他调理身体的。他快步走到那还在拼命挣扎、嚎哭的“柱子”面前,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和恶臭,用力掰开他紧攥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土的手,将几片参片塞进去。

“嚼了!咽下去!” 傅鉴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紧紧盯着那双狂乱、几乎没有人气的眼睛,“留着命!活着!”

柱子血污中的眼睛茫然地定住了,似乎被傅鉴飞眼中那炽烈的光震慑住。他停止了挣扎,任由同伴抱着,下意识地将手里那点微薄的东西塞进嘴里,麻木地咀嚼着,暗红的血丝混着唾液从嘴角溢出。嚎哭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在洞穴深处的呻吟。

傅鉴飞的心沉到了谷底。几片参片,不过是杯水车薪。这绝望的苦海,靠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渡?洪子山……红会……这些名字,伴随着黄泥坳抢粮的风声,此刻在这无边无际的“饿”字面前,竟似乎带上了一种诡异的、病态的诱惑。难道真如那古话说的——“大饥之后,必有大疫,亦必有大乱”?

饥荒如同无声的瘟疫,悄然蔓延。官府的告示和衙役的铜锣,只能震慑住城内尚有片瓦遮身、碗里尚有薄粥的人。而在更广阔的、被遗忘的山野乡间,一种由绝望凝聚成的力量,正如同地火般,沿着大地的裂缝无声奔突、汇聚。

黄泥坳那仓被分掉的谷子,像一簇火星溅入了积压百年的干柴。消息不胫而走,以一种超越官府驿马的速度,在每一个饿得眼冒绿光的佃农、在每一个被地租盘剥得家徒四壁的灶台边,在每一个因欠债而被夺走最后一块薄田的汉子心口,疯狂传递、发酵。

“听说了吗?黄三疤子跟了‘洪大哥’,红布包头,抢了王老财的谷仓!就在晒谷坪上分了!白花花的新米啊!”

“洪大哥?是那个……传说劫富济贫、专跟官府大户作对的洪子山?”

“就是他!听说他使得一手好刀,百步穿杨,手下兄弟个个都是穷苦出身,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那我们……我们……” 黑暗的窝棚里,最后的话语被吞咽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里的火星。

起初是零星的骚动。某个偏僻的村子,几个饿急了的佃户,学着黄三疤子的样子,用锅灰抹红了额头,趁着夜色,砸开了本地一个小地主设在村外的粮囤。没有洪子山的名号,只有“红会兄弟”的含糊自称。分了那点可怜的杂粮,如同久旱逢露,虽解不了根本的渴,却足以让“红会”这个模糊而带着反抗色彩的符号,如野草般在荒芜的心田疯长。

接着,消息像滚雪球般传来:汀州府的柳村,一个姓赖的米商囤积居奇,米价高得吓人。一夜之间,他那高墙大院被不知哪里冒出来、头缠红布的人攻破。米仓被打开,成袋的米粮被饥民哄抢一空。赖米商和他的爪牙被打得头破血流,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领头那人据说使一把雪亮的长刀,身形魁梧,声如洪钟,留下话:“洪子山替穷兄弟问赖老板借粮!不借,老子自己取!” 抢粮的人潮退去后,赖家大门上,赫然用鲜血画着一个歪歪扭扭、令人胆寒的“红”字。这已不再是散兵游勇,开始有了统一的意志和象征。洪子山的名号,终于从传闻走到了前台,带着血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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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从河田镇反向扑向武所城。城里的米铺老板们成了惊弓之鸟。伙计们连夜用粗大的木杠加固铺门,在门缝窗隙后藏好棍棒,眼神惊惶,竖着耳朵捕捉街上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往日趾高气扬的掌柜们,此刻也脸色发白,对着衙门口方向作揖打躬,声音发颤:“差爷!军爷!求求您们多派些人手巡街吧!那帮红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

“怕什么!” 一个姓朱的胖米商,强作镇定,拍着满肚子肥油,“一群饿疯了的下贱胚子!泥腿子造反,从来就没成过气候!当年长毛闹得那么凶,最后还不是被曾剃头砍光了脑袋?府城的大兵不是吃素的!等腾出手来……”

“朱老板说得轻巧!” 旁边一个瘦长脸的米商立刻反驳,声音尖利,“长毛那时节,朝廷还有银子调兵!如今呢?我听说府库都跑老鼠了!赣州、广东那边也不太平,到处闹,兵都抽走了!万一……万一那姓洪的真杀到武所……” 他不敢往下说了,眼里是真实的恐惧。

“哼!那正好!” 朱老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乱世出英雄!只要守住这金山银海般的粮食,等灾情再重些……嘿嘿,到时候一粒米换一亩地,一个馒头换一个大姑娘也是有的!” 他搓着肥厚的手掌,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地跪着求他施舍米粒的饥民,任由他予取予求。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心腹交代:“去!告诉赖老七、陈麻子他们,把粮……再往深山里那个岩洞搬些!码头仓里的,也赶紧转移!一粒米都不能便宜了那帮穷鬼!”

城外的风声鹤唳与城内的恐慌算计,如同两条越绞越紧的绳索,勒得整个武所城喘不过气。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洪子山的真正力量,终于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亮出了它足以撼动整个闽西的血色獠牙。一个阴沉的下午,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炸雷般在武所城炸开,瞬间摧毁了米商们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

“破了!寻乌南门……破了!洪子山领着红会……杀进去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彻底的恐慌爆发。米铺纷纷落板关门,沉重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人们像无头苍蝇般在狭窄的街巷里乱窜,哭喊声、尖叫声、被踩踏的痛呼声混成一片。连城防营的兵丁也面如土色,握枪的手都在发抖。

寻乌,那可是比武所大得多的县城!连城墙都挡不住那洪子山?

傅鉴飞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这末日般的景象,心沉到了谷底。他想起约翰逊牧师曾跟他讨论过的“社会病理学”,将社会的不公与动荡视作一种需要整体医治的“疾病”。此刻这“病”,已非药石可及。

几天后,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印证了红会攻城方式的野蛮与有效。原来洪子山并未强攻坚城。他利用了寻乌城内的绝望。趁着夜色,他派出手下精锐,将竹筒灌满火油,绑上点燃的引信,远远抛射进城内贫民窟那些连片的茅草屋顶。大火瞬间吞噬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窝棚!混乱和求生欲驱使着成百上千陷入火海、本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最近的城门——南门。守城的兵丁面对铺天盖地、哭喊着逃命的人群,根本无法分辨谁是红会,谁是难民。就在他们犹豫的瞬间,混杂在难民中的红会精锐暴起发难!刀光闪处,守门兵丁纷纷倒下。沉重的门栓被砸开,城外早已埋伏好的红会主力,如同汹涌的赤潮,顺着敞开的城门一拥而入!

当夜,寻乌城内火光冲天。喊杀声、哭嚎声、财物被抢夺的碎裂声彻夜不息。富户豪宅被攻破,粮仓被打开,官衙被付之一炬。那份官绅们视为根基、赖以安身立命的“秩序”,在洪子山裹挟着复仇烈焰和求生欲望的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瞬间被撕得粉碎。

“杀狗官!开粮仓!活命的跟我走!” 洪子山那如同惊雷般的吼声,在火光照耀下扭曲的人脸上反复回荡,成了最直接的号召。数日之间,寻乌、连城、长汀,闽赣三县交界的广阔地域,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四处爆起“红会”起事的火光!无数活不下去的佃农、矿工、船夫、逃荒者,如同百川归海,纷纷头裹红布条,拿起锄头、柴刀,甚至削尖的木棍,汇入这决堤的赤色洪流。他们攻破集镇,打开地主乡绅的粮仓、钱库,呼啸而过,留下一片狼藉和刻在墙上的血字“红”符。官府如同瘫痪,龟缩在几个大城之内,只能眼睁睁看着乡村和小镇的控制权如同融雪般瓦解。

武所城,这座地处要冲的古县城,瞬间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座孤悬的危岛。城内的恐慌达到了顶点。往日不可一世的官绅大户们,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王老财连夜将家眷和细软偷偷送出城,自己也躲进了城里一座不起眼的小宅院。米商朱老板则重金收买了城防营一个把总,全家搬进了靠近军营的一处院落,日夜有士兵看守。

“完了!都完了!” 县衙的签押房里,武所知县朱映秋脸色惨白如纸,汗珠顺着鬓角不断滚落,死死攥着一份来自汀州府衙的紧急公文,公文上鲜红的“急递”二字刺得他眼睛生疼,“粤军迟迟不到!赣军只来了区区两百人!府城那边说……说乱匪势大,要我们死守待援!守?拿什么守?城里这点兵,还不够乱匪塞牙缝的!”

他猛地将公文狠狠掼在案几上,纸张哗啦作响。管带陈彪,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下首,腰刀杵地,脸上倒没有多少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武人的狠戾:“太爷莫慌!一群乌合之众,裹着红布吓唬人的庄稼把式!趁他们刚破了寻乌,立足未稳,我们不如……”

“不如什么?” 朱知县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问。

“联合!” 陈彪眼中凶光一闪,“卑职已派人去联络汀州知府大人派来的协防营张管带,还有赣州那边领兵的冯哨官!我们三家合兵一处,主动出击!剿了洪子山的老巢!打蛇打七寸!只要灭了洪子山这杆旗,剩下的红会,就是一群没头苍蝇,不成气候!” 他狠狠一挥手,“到时候,太爷您就是剿匪首功!”

朱知县听着“首功”二字,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血色,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喘着粗气,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好!就这么办!陈管带,此事全权交予你!务必……务必干净利落!府城那边,本官再去报催!催援兵!催粮饷!”

就在武所城内官绅们密谋合击的同时,一场关乎红会命运的争论,也在寻乌城外一处刚被红会占据的、颇具规模的地主庄院“聚义厅”内激烈地进行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和汗臭,地上散落着啃光的鸡骨头和破碎的瓷器碎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洗劫般的“胜利”,许多头裹红布的大小头目显得格外亢奋。

“洪大哥!趁热打铁啊!”一个敞着怀、露出胸毛的彪形大汉,一脚踏在翻倒的太师椅上,挥舞着油腻腻的大手吼道,“武所城那帮狗官和肥猪米商,吓得尿裤子了!城里人心惶惶,正是咱们一鼓作气杀进去的好时候!把那些狗官全宰了!把那些囤粮不卖的米店全砸了!让城里那些缩头乌龟也尝尝饿的滋味!” 他的话引来一片狂热的附和:“对!杀进去!”“抢他娘的!”“开粮仓!分银子!”

洪子山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身材高大,骨架宽厚,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腰间束着一条醒目的红色汗巾。他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刻纹路,浓眉下一双眼睛此刻半眯着,锐利得像鹰隼,沉静地扫视着眼前群情激奋的场面。他手中慢慢把玩着一把乌木鞘、铜吞口的旧腰刀,刀柄已经被磨得光滑油亮。

“杀进去?” 洪子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嘈杂,“然后呢?武所城墙比寻乌厚,守军虽少,但抱成一团,强攻,我们得填进去多少兄弟的命?就算杀进去了,杀光了官,杀光了富商,武所城里的穷苦百姓怎么办?围城几天,他们比我们还饿!到那时,我们红会的刀,是砍向谁?”

“可是大哥!兄弟们都饿怕了!” 人群中另一个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打下武所,那里面的粮仓……”

“粮仓?” 洪子山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他手中的腰刀“锵”一声半拔出鞘,寒光一闪,随即又重重落下鞘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们红会举事,为的是什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头目的脸,“是替天行道!是为了一口活命的粮食,是为了不被饿死、逼死!不是为了变成和那些狗官一样滥杀无辜的屠夫!武所城里的穷人,和我们田里的兄弟,有什么不同?都是被这世道剥皮拆骨的苦命人!”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武所城,是块硬骨头。现在我们气势虽盛,但根基不稳。周围那些村镇,刚插上我们的红旗,人心还没真正归附。官府在调兵,赣军、粤军都在路上。此时强攻坚城,一旦受挫,或者被官军抄了后路,我们辛苦聚拢的这点力量,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眼前这点胜利就冲昏了头?忘了当年长毛是怎么败的了?忘了清妖是怎么用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把我们福建的天地会兄弟剿得血流成河了?”

提到“长毛”“天地会”这些惨烈的过往,厅内喧嚣的气氛顿时冷却了几分。一些老成些的头目默默点头。洪子山走到大厅中央,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传我的令!各路人马,立刻停止向武所方向集结!掉头!把拳头给我收回来!我们向北,攻光泽、邵武!拿下那些不太起眼的州府!那里官军空虚,粮仓照样满满!让兄弟们吃饱肚子,让红旗插满闽北!把根扎深了,把枝叶散开了!等官军疲于奔命,等我们真正站稳了脚跟,再回头收拾武所城里的蛀虫不迟!现在冲上去硬碰硬,那是找死!是拿兄弟们的血,去染红那些狗官顶子上的红宝石!”

他环视全场,眼神带着凛冽的杀意:“谁再敢鼓噪强攻武所,乱我军心,休怪我不念旧情!” 腰刀再次出鞘半尺,寒光慑人。

慑服于洪子山的积威和那清晰的利害分析,厅内的狂热气氛被强行压了下去。大部分头目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低头领命。然而,在这表面的服从中,一些目光隐晦地闪烁着失望和各自的心思。尤其是黄三疤子,站在靠后的角落,眼神阴鸷地在洪子山和几个同样面露不满的头目身上扫过。打下武所城,是他起家的地方,是他扬名立万、报仇雪恨的执念!洪大哥……终究是胆小了?还是……有了别的打算?

洪子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样。他重新坐回太师椅,拿起桌上一个粗瓷大碗,灌了一大口浑浊的米酒,任由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压下心中那丝不祥的预感。他知道,饥饿和仇恨是双刃剑,既能凝聚人心,也能在瞬间反噬自身。他对抗的是整个摇摇欲坠却依旧庞大的清廷机器,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时间在恐慌与谋划中悄然滑向深秋。十月的风,裹挟着闽西山区特有的湿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骨髓。阴霾的天空压得很低,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

傅鉴飞站在医馆门口,望着武所城灰暗的天空。城内的气氛诡异而紧绷。前些日子的极度恐慌似乎沉淀下去,代之以一种死寂的等待。街上行人稀少,个个步履匆匆,脸裹得严严实实,眼神躲闪。城防营的士兵巡逻次数减少了,但眼神更加警惕凶狠,稍有可疑之人便呵斥盘查,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冬日的武所,寒风裹挟着山间的湿气钻入青石板街巷。

报纸以及各种传闻都接连传出龙驭上宾圣母皇太后升遐的消息时,离紫禁城千里外的武所,乡绅们捧着迟到的《申报》,在桐油灯下反复确认光绪帝与慈禧太后的死讯。

三岁小儿坐龙庭的传闻已经在武所在传开,扛盐包的脚夫们看见巡检司的差役突然撤了厘金局的告示。没过半月,新贴出的宣统元年黄历旁,赫然挂着摄政王载沣化除满汉畛域的诏令抄本。老秀才郑绍周在关帝庙前捻须长叹:当年长毛过境时尚有圣后贤君坐镇,如今话未说完就被族中后生拽进祠堂——县里刚来了留日回来的学生,正鼓动大家剪辫子。剪辫子已经开始好多年了,早在1900年左右,当时粤、港地区的革命党人开始宣传剪发易服,支持社会各界尤其是学界的剪发行动,现在除了衙门的人,还有那些老派的读书人,大家基本接受了剪辫子。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朝廷的那些传统规则在慢慢的崩塌。

最惶惑的是畲民蓝阿婆,发现镇上布庄开始拒收铜元只认鹰洋。当《申报》上说载沣胞弟载涛考察各国陆军的消息时,武所巡防营突然征调民夫整修通往汀州府的官道,里长挨户摊派新政捐,连烧腌咸菜的陶缸都要课税。

茶商林启明的儿子从福州学堂带回《民报》,油印的驱除鞑虏四字在米浆糊遮掩下若隐若现。冬至祭祖时,族长对着祠堂匾额上新刷的奉旨宪政木牌重重磕头,而后生们却在厢房传阅着《革命军》。汀江水呜咽着流过明代卫所遗址,武所人不会想到,他们脚下这片军家话方言岛,即将在时代洪流中迎来比嘉靖年间倭乱更剧烈的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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