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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傅鉴飞暗托置地(1 / 1)

闽西的秋总是来得急。武所的群山被晨雾裹着,青灰色的山脊线像被刀砍斧劈过,透着股子冷硬。山脚下的湘水湾村,几缕炊烟从灰瓦土楼的天井里钻出来,在风里散成碎絮——这是董阿公最熟悉的烟火气。可如今这烟火里,总掺着焦糊味。

自咸丰年间闹长毛(太平军),到同治年间天地会余部在粤闽边界劫掠,再到光绪初年洋人带着枪炮在厦门开埠,闽西的客家山坳就没消停过。朝廷的捐税单子一年比一年厚:田赋加了三成,厘金按货值抽五,壮丁捐按户摊派,连猎户打的野兔都要交山货捐。更要命的是,那些穿西装戴瓜皮帽的洋商,带着印着的货船沿汀江溯流而上,用玻璃珠子、花布片子换走山民的茶叶、香菇,倒把本地布庄、油坊挤得纷纷关门。

董阿公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子,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今年六十有二,当族长三十年,见过太多事:早年跟着父亲在茶油坡种油茶,中年走南闯北做木材生意,如今儿子董老板在峰市开木行,按理说他该享清福了。可最近他总睡不踏实——村东头李家的赌坊夜夜灯火通明,村西头王婶的儿子被拉去当了壮丁,连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樟树,都被雷劈了半拉枝桠。

阿公,鉴飞来信了,在武所站稳了,要咱们留意湘水湾的山场和耕地。婉清捧着信笺和阿公说话,信纸边缘还沾着茶渍。

董阿公接过信,指腹摩挲着信纸上的小楷。傅鉴飞是他的孙女婿,在峰市开药铺,后来由董老板作主,娶了婉清。这孩子,他信得过。董老板在峰市的忘年交,没有过命的交情,那也胜似生死兄弟。信中特地交待,房契的名字就写董阿公的。本地人的买卖,写个外姓人,麻烦。

备两斤红糖、三斤糯米,明儿个我去李家。董阿公把信收进粗布衫里层,烟杆在青石板上敲了敲,顺便看看那块东头缓坡,到底适不适合种油茶。

李家在湘水湾算不得大户,却曾是村里最体面的人家。李老爷年轻时跟着老族长学种油茶,娶了邻村的织锦好手秀娘,生了对双胞胎儿子。那会儿他家的晒谷场能停下八张竹簟,仓房里堆着的茶油饼能压塌半面墙。

可自从秀娘十年前染了寒症没了,李老爷就像被抽了脊梁骨。先是把大儿子送去学打铁,小儿子送去读蒙馆,后来见村里赌坊的生意红火,竟跟着几个外乡人学起了赌钱。头回赢了二十两银子,他给祖宗牌位换了新漆;第二回输了三十两,他把后山的十亩油茶林抵了债;第三回第三回他把祖屋抵押了,换得五十两银子,结果三天就输了个干净。

董阿公到李家时,正赶上李老爷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七十岁的人了,穿件露棉絮的粗布袄,膝盖上摊着副缺了角的麻将牌,面前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头剩着几个铜钱。

阿公!李老爷抬头,眼窝青黑,见是董阿公,慌忙把麻将牌往怀里塞,您老咋来我这破地儿了?

董阿公没接话,扫了眼他脚边的酒坛——坛身沾着泥,显然是刚从草垛里扒出来的。听说东头那块缓坡,你要卖?

李老爷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指甲缝里全是黑泥。阿公您是知道的,我我欠了刘屠户二十两,欠了米行的赵掌柜十五两,还有还有赌坊的利息,这个月的利滚利,得交三十两。他声音越来越低,昨儿个刘屠户带人来我家,说要拆我的床板抵债。那床板还是秀娘嫁过来时她爹打的

董阿公蹲下来,捡起脚边的麻将牌。牌面磨损得厉害,的图案都快磨平了。这山场多少亩?

二十亩。李老爷扯了扯衣角,向阳的缓坡,土是黑油油的,我从前种过油茶,年年能收百来斤茶油。他突然抓住董阿公的袖子,阿公,您要是肯买,我给您磕响头!

董阿公抽出袖子,摸出旱烟袋在鞋底磕了磕。二十亩地,按市价该五十两。可你这我这心里过不去。他盯着李老爷浑浊的眼睛,这样,四十两。我明日就让人送银子来,再给你留五斗糙米,够你和你大孙子吃俩月。

李老爷的眼泪掉在地上。他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阿公大恩,李家李家给您立长生牌位!

董阿公忙去扶他,触到他后颈的汗,黏糊糊的,浸透了粗布衣领。快起来,快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带的花生糖,给你大孙子甜一甜。

李老爷颤抖着接过,糖纸窸窣作响。董阿公看见他手腕上有道新伤,像是被绳子勒的——不用问,定是赌坊的人来逼债时留下的。

出了李家村,董阿公又去了镇西头的布庄。布商姓陈,从前是汀州城里数得着的陈记布庄少东家。董阿公记得他二十岁那年,穿着月白长衫站在柜台后,秤杆使得比绣花女还巧,算盘珠子拨得跟唱山歌似的。

可如今陈记布庄的门帘破了好几个洞,檐角的铜铃锈得发黑。陈布商蹲在门槛上,面前摆着杆旧秤,秤砣上沾着灰。见董阿公来,他慌忙站起来,长衫下摆露出半截草绳——那是他用来捆货物的,如今倒成了裤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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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陈布商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您咋来了?

董阿公扫了眼空荡荡的货柜。从前这里堆着的杭绸、湖绉、土布,能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只剩角落里堆着几匹发霉的粗布,布面上爬满了虫蛀的窟窿。

听说你要卖田?董阿公直入主题。

陈布商苦笑着点头。前年闹土匪,货船在汀江被劫了十八担丝绸;去年洋人的冲进来,咱们的土布卖不动;今年今年春上,米行的赵掌柜逼我还债,说我欠他八百两。他掀起裤腿,小腿上有道狰狞的刀疤,这是前儿个被他的伙计砍的,说我赖账。

董阿公皱起眉。他知道陈布商说的不全是实话——陈记布庄的败落,一半是时局,一半是他自己嗜赌。去年董阿公还在牌桌上见过他,跟几个外乡商人推牌九,一晚上输了五百两。

你有多少亩田?

五十亩水田,在河湾那片。陈布商掰着手指头数,从前能收三百石稻谷,够全家吃十年。如今如今地契在赵掌柜手里,他说要么还钱,要么拿地抵。

董阿公蹲下来,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河湾那片田,靠河,土肥,能种双季稻。按市价,五十亩该八十两。他抬头看陈布商,可你这情况

阿公!陈布商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前儿个我家那口子带着娃去讨饭,我在村口堵着她,她骂我没本事不如死了干净他喉结动了动,阿公,您要是不买,这田就归赵掌柜了。到时候到时候我就是个没田没地的叫花子,死在哪个臭水沟里都没人收。

董阿公抽出被他攥得发疼的手,摸出块帕子擦了擦他的脸。这样,五十亩田,我给你二十五两。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了翻,再给你五吊钱,够你和你家嫂子去江西投亲戚。

陈布商愣住了。阿公,这这价压得太狠了。

董阿公指了指他腿上的刀疤,赵掌柜要是拿了地,会给你留口饭吃?你当他买田是为了种稻子?他是想把河湾那片变成货仓,往后运洋货方便。他从怀里摸出个银锭子,二十五两,你拿着。明儿个我就让人把地契送来,再给你写封信,让你家嫂子去汀州城找桐油码头傅老板,就说峰市木行董老板介绍的,给你找个看仓库的活。

陈布商的眼泪滴在银锭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阿公,您这是这是救我全家啊。

董阿公拍了拍他的肩:当年你爹教我打算盘,说算盘珠子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这把老骨头,总得给后辈留条活路。

傅鉴飞的信里还提了件事:要在湘水湾寻块地,给金光盖房。金光从小没了爹娘,为人实诚,就是命苦,离开猴戏班后,就在峰市的药铺做学徒,几年下来,自然长进不少。

董阿公想起傅鉴飞信里的话:金光是我生死兄弟,如今我有了家业,不能忘了这个情份。他把信揣进怀里,往村后的茶油坡走。

茶油坡在湘水湾西头,是片向阳的山梁。董阿公年轻时在这儿种过油茶,对这里的地形熟得很。他爬到半山腰,看见块平缓的坡地,背靠青竹嶂,前临溪流,溪对面还有片松树林——这是块藏风聚气的好地。

正琢磨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镇里的风水先生陈半仙。陈半仙背着个褪色的罗盘,手里捏着根桃木杖,白胡子被风吹得乱颤。

董族长,寻龙点穴呢?陈半仙笑呵呵地打招呼。

董阿公拱了拱手:陈先生,您来得巧。我正想请人看看这块地。

陈半仙接过他递来的旱烟,蹲下来装了一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好地啊!他用罗盘对着山梁比划,背有青竹嶂为屏,前有溪流为带,左有松涛应,右有鸟鸣和。这叫四象俱全,住这儿的人家,子孙三代吃穿不愁。

董阿公心里一动:那那要是给金光盖房呢?

陈半仙眯起眼,绕着坡地转了三圈。要我说,东头那片缓坡更好。他指着山坳里的另一块地,虽不如主坡开阔,但藏龙卧虎——左边有老樟树镇着,右边有岩鹰崖护着,住这儿的人,能逢凶化吉。

董阿公想起金光的疤,想起他被人欺负时的模样。陈先生,您说这地能镇得住邪祟?

陈半仙笑了:董族长,您当风水是迷信?他用罗盘指了指金光常走的山路,这孩子命硬,从小遭了劫,又受了伤,得找个能的地儿。东头那块地,地下有温泉,土是红壤,种啥都旺。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那地儿离村口近,夜里要是有什么动静,村里人听得见动静,能照应。

董阿公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就听先生的。主坡那块地,我给鉴飞家留着盖新房;东头这块,给金光。

陈半仙拍了拍他的肩:您这族长当得明白。如今这世道,有钱有势的买地是为享福,像您这样买地为兄弟留后路的,才是真菩萨。

地契签订那天,湘水湾的老祠堂挤得满满当当。香案上供着三牲,烛火摇曳,把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照得忽明忽暗。

李老爷和陈布商站在香案前,手里攥着地契。董阿公坐在上首,旁边坐着村里的长辈张阿公、王阿婆。傅鉴飞的信也摆在香案上,用红布包着,像尊小佛。

李贵生(李老爷本名),今有湘水湾东头缓坡二十亩,因生计急售,自愿立契转让于董嘉庚(董阿公本名)名下。地价四十两,银货两讫,永无反悔。张阿公拖长了声音念道。

李老爷的手直抖,地契上的墨迹被他捏出了褶皱。他按下手印时,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红纸上,像朵开败的花。

陈德昌(陈布商本名),今有河湾水田五十亩,因生计抵偿,自愿立契转让于董嘉庚名下。地价二十五两,银货两讫,永无反悔。

陈布商按手印时,突然号啕大哭。阿公,我对不住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以后要是发达了,定给您养老送终!

董阿公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到他手里。这是十两银子,你拿着路上用。到了江西,好好过日子,别再赌了。

陈布商攥着布包,哭得更厉害了。

签完契,董阿公让人搬来两筐糙米、两坛黄酒,分给在场的乡亲。李老爷捧着糙米,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董族长,我我替李家的子孙给您磕头!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李老爷这是疯了?

没疯。张阿公吧嗒着旱烟,他这是知道,这世道,能遇到个不逼命的东家,是烧高香了。

三个月后,湘水湾的茶油坡热闹起来了。

董阿公带着长工们在东头缓坡挖树坑,李老爷的大孙子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子;陈布商的媳妇租了董阿公的地,在河湾水田里插秧,不用带着娃去讨饭了,也算能安生 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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