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骨塔内,时间依旧粘稠而缓慢,如同凝固的琥珀。
林轩保持着那个抬首望天的姿势,仿佛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的石像。塔外的风穿过无数骨殖的缝隙,带来永无止境的呜咽,与塔内新涌出的白骨亡魂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交织,构成这片死域唯一的背景音。
然而,在他看似沉寂的躯壳之内,一场远比外界舆论风暴更为酷烈、更为凶险的冲突,正毫无征兆地轰然爆发。
起初,只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像一滴滚烫的、带着异样温度的雨珠,坠入了一片早已冰封死寂的黑色海洋。那滴“雨珠”,与他体内浩瀚如渊、冰冷刺骨的庞大能量相比,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带来的“温度”,却是一种这片“海洋”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不是憎恶,不是恐惧,不是诅咒,而是一种……带着颤抖的怜悯,一种迟来的支持,一种近乎灼热的崇拜。
那是外界信仰之力性质剧变后,穿透了罪骨塔某种无形的屏障,丝丝缕缕渗透进来的、新生的力量。
这丝力量甫一进入,便引发了死寂“海洋”本能的排斥。林轩体内积攒的能量,绝大部分源于数年直播中,亿万观众投射而来的负面情绪——麻木的注视是冰冷的基石,恶毒的嘲讽是淬毒的尖刺,潜藏的恐惧是腐蚀的暗流。这些力量阴寒、沉重,带着锈水镇的冰冷与罪骨塔的绝望,早已与他自身的杀戮之气、灵魂磨损深度融合,构筑成他如今力量的根基,一种趋向于毁灭与终结的“势”。
这新来的、带着暖意与光晕的力量,对于这片早已适应了绝对严寒的“海洋”而言,不啻于最剧烈的毒药。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
那丝暖意瞬间被庞大的阴寒能量包裹、撕扯、消磨。剧烈的冲突在能量最微观的层面炸响,化作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在林轩的灵魂核心!
他猛地一震,那石像般的姿态第一次被打破。一直平稳握着“殊异”剑柄的手,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狂暴的能量乱流从他体内迸发,如同无形的风暴向四周席卷而去!
“轰——!”
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十丈内,刚刚从灰雾中凝聚成形的数十具白骨亡魂,连一声哀嚎都未能发出,便在这股纯粹能量冲击的碾压下,瞬间化为齑粉,连那点幽绿的魂火都未能幸免,直接湮灭。苍灰色的地面被犁开一道深刻的沟壑,弥漫的雾霭被强行排开,形成一个短暂的真空地带。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一滴雨珠可以忽略,十滴、百滴、千万滴呢?
此刻,外界的信仰正在转向。无数人因为共情而生的痛苦反思,因为真相揭露而燃起的同情与支持,因为愧疚与敬佩而转化的狂热崇拜……这些原本分散的、微弱的情感洪流,在某种无形的汇聚效应下,正化作越来越汹涌的、性质纯粹而炽烈的正向信仰之力,穿透空间,跨越阻碍,源源不断地向着罪骨塔顶、向着林轩奔涌而来!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雨滴,而是化作了灼热的岩浆!是咆哮的山洪!
“呃啊——!”
林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他再也无法维持站立,单膝猛地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抵住冰冷的地面,五指深深抠入坚逾精钢的塔顶材质,留下五道狰狞的划痕。右手中的“殊异”长剑发出尖锐的嗡鸣,剑身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脱手飞出。
他体内,已然是天翻地覆,末日景象。
新生的、炽热如阳的正向信仰,与他固有的、阴寒如狱的负面信仰,如同两条属性截然相反、不死不休的太古巨龙,在他经络、窍穴、乃至灵魂深处,展开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撕咬与搏杀!
一边是怜悯、支持、崇拜凝聚的金红色洪流,温暖,蓬勃,带着生的渴望与光的灼热,所过之处,试图驱散阴霾,抚平创伤,带来一种他早已陌生的……名为“希望”的错觉。
另一边是憎恶、恐惧、诅咒沉淀的暗黑色能量,冰冷,死寂,带着毁灭的意志与终结的必然,它们盘踞在力量的根源,如同最忠诚的恶犬,疯狂地扑咬着任何敢于侵入其领地的“异端”,誓要将那点温暖与光明彻底吞噬、同化,拖入永恒的黑暗。
冲突!湮灭!爆炸!
每一次能量的对撞,都像是在他体内引爆了一颗星辰。经络被撕裂,窍穴在崩毁,原本如臂指使的庞大力量此刻彻底失控,化作无数股失去方向的乱流,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他的皮肤表面,时而泛起不正常的金红色光晕,如同被投入熔炉煅烧;时而又被浓郁的漆黑死气覆盖,仿佛要冻结成万古不化的玄冰。两种色泽疯狂交替、侵蚀,将他整个人映衬得如同一个行走在崩溃边缘的、破碎的琉璃器皿。
更可怕的是灵魂层面的冲击。
那新生的信仰之力,不仅带来力量,更携带着投射者自身强烈的情感碎片——有少女为他遭遇不公而落下的热泪,有少年将他奉为精神支柱的狂热呐喊,有母亲对他承受苦难的心疼啜泣,有无数陌生人为他发出的、要求真相与正义的愤怒咆哮……
这些纷繁复杂、却同样炽热的情感,如同亿万根烧红的细针,强行刺入他早已被杀戮和绝望磨砺得冰冷坚硬、布满裂痕的灵魂。它们在提醒他,外界有人在乎,有人支持,有人将他视为……英雄。
这种认知,对于一个早已习惯被憎恶、被恐惧、被抛弃,甚至自我放逐于人性边缘的存在而言,其带来的痛苦与撕裂感,远比单纯的负面情绪更加致命!
“滚……出去!”
林轩猛地抬起头,双眼之中已是一片混沌,左眼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右眼翻涌着漆黑的死气。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塔顶发出嘶哑的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支持!更不需要那该死的、可笑的崇拜!
他只需要仇恨,只需要杀戮,只需要在这无间地狱里,沿着既定的毁灭之路,一直走到尽头!这些突如其来的“温暖”,是在腐蚀他的意志,是在动摇他的根基,是在将他拖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更加危险的深渊!
然而,信仰的洪流不会因他的抗拒而停止。反而因为他剧烈的排斥反应,导致了体内能量的冲突更加白热化。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终于压制不住,从他口中狂喷而出。那血液落在地面上,竟也呈现出诡异的半金半黑之色,滋滋作响,仿佛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还在其中殊死搏斗。
他周身的能量场彻底失控,金红与暗黑的光束如同失控的雷蛇,不受控制地向外迸射,将靠近的白骨亡魂不是蒸发成虚无,就是冻结成冰雕,随后又被新的能量乱流碾碎。
整个罪骨塔顶,以林轩为中心,化作了一片能量肆虐的绝对禁区。连塔身那永恒不变的、吸纳亡魂怨气的法则,似乎都在这前所未有的内部冲突影响下,出现了细微的紊乱。
林轩跪伏在地,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停痉挛,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他紧咬着牙关,齿缝间渗出更多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破损般的喘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苦修数年、以无数杀戮和负面情绪铸就的力量根基,正在被这突如其来的“信仰转向”冲击得摇摇欲坠,濒临崩溃。
毁灭,或是……新生?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承受的痛苦,远比在锈水镇角斗场被一次次打断骨头,远比在罪骨塔中挥剑三百万次带来的疲惫,更加深刻,更加……令人疯狂。
那是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开,被强行塞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再被自身原有的一切疯狂排斥、碾磨的……极致痛楚。
外界的喧嚣、转向、信仰,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场更加酷烈、更加无形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