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
那份标记“已销毁”的名单深处,赫然陈列着几个被红框圈住的名字。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行小字批注——“疑似适配‘天神’低序列”。
而名单的接收单位,那个反复出现的“tg”缩写,竟与他腰间那枚生锈的家族徽章纹路完全一致。
更令他窒息的是,他在名单末尾看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名字——那个早在十年前就被宣告死亡的,他自己的名字。
档案库里,只有老旧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灰尘,在偶尔闪烁的指示灯惨白的光束里,无所遁形地翻滚。冷气从通风口无声灌入,贴着地皮流淌,缠绕上脚踝,钻心的凉。
林轩坐在终端前,屏幕的幽光映着他半张脸,明暗割裂。他指间夹着一枚薄薄的金属存储卡,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这是从一个“已清理”的垃圾数据池底层,侥幸打捞上来的残渣。权限是临时伪造的,通道是不稳定的后门,时间不多。他眼神没什么波澜,像是两口枯井,只有指尖敲下确认指令时,微微的一顿,泄露了半分并不明显的凝重。
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脆弱的临时防火墙,屏幕上炸开一片混乱的字符和断裂的图片。几秒钟,或者更久,躁动的洪流平息,显露出底层被岁月和人为刻意侵蚀过的残骸——一个标记为“绝对销毁,不留备份”的碎片文件缓存区。
破损的文件夹,文件名大多无法识别,创建日期停留在七年前一个血色的秋天。他移动光标,动作稳定而精准,像是手术刀划开粘连的组织,避开那些诱人但注定是陷阱的完整文件,径直探向最深处,那些几乎要被系统自身遗忘的角落。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瞳孔,在屏幕光线的骤然刺激下,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缩。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泛着蓝光的液晶屏表面,微微颤抖了一下,定在那里。
那是一份早期囚犯转移名单。格式粗糙,字段残缺,像是仓促录入的草稿。接收单位的代号位置,是大片被涂抹的黑色斑块,浓重得化不开,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渊。唯有其中一个缩写,在反复的、不同批次的名单里,顽固地出现——“tg”。
两个简单的字母组合,带着某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而真正让林轩呼吸骤停的,是名单下方,那几个被粗砺的红色电子框死死圈住的名字。那红色如此刺眼,像是尚未干涸的血痂。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行几乎需要贴紧屏幕才能辨认的小字批注:
疑似适配‘天神’低序列。
“天神”……低序列?
陌生的词组,组合在一起,却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亵渎的味道。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来,炸起一片细密的疙瘩。他下意识地,左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旧物,生满了暗红色的锈迹,是他那早已没落、几乎无人记得的家族,留下的少数印记之一。
指尖触碰到金属冰冷的凹凸。他将徽章摘了下来,摊在掌心,凑到屏幕前。
屏幕上,“tg”那两个字母的打印体,标准,却透着死板。而他掌心的徽章,那繁复、古老,仿佛承载着某种沉重誓言的家族纹路核心——那纠缠的藤蔓与利剑构成的图腾,其整体轮廓与结构走向,竟与屏幕上的“tg”缩写,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分毫不差。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冻结在血管里。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服务器的嗡鸣。档案库里的冷气不再是缠绕脚踝,而是化作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tg……接收这些“疑似适配”囚犯的单位,和他早已埋入尘土的家族,有关?
这怎么可能?
他的家族,那个连名字都快要被风吹散的家族,怎么会和这种透着血腥与诡异气息的名单扯上关系?囚犯,“天神”,适配……这些词汇像是破碎的玻璃碴,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划出深深的刻痕。
他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手指僵硬地滑动滚轮,屏幕上的名单继续向下流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掠过,带着红框,带着那行诡异的批注,像是一串串被标价的祭品。
视线机械地移动,直到名单的最末端。
然后,世界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光,冰冷的空气,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在这一刹那,被彻底抽空。
他看到了一个名字。
一个绝无可能,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一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随着那场震惊整个上层的“鸢尾花号”空难,彻底化为灰烬,被官方正式宣告死亡的名字。
那个名字,清晰地印在屏幕末端,同样被刺目的红框圈禁。
批注小字分毫不变:“疑似适配‘天神’低序列”。
林轩。
他自己的名字。
时间仿佛被冻结,又被无形重锤敲得粉碎。林轩僵在椅子上,维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瞬间失尽血色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和疏离的眸子,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那两个字,那属于他自己的名字,那十年前就该彻底消失的名字。
指尖还悬停在屏幕上方,距离那冰冷的液晶表面只有毫厘,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他想移动,想确认,想将这荒谬绝伦的画面从眼前抹去,但身体不再听从使唤,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无形的坚冰封住,连颤抖都做不到。
耳鸣声越来越尖利,像是无数根钢针扎进颅骨,搅动着脑髓。档案库里服务器运行的嗡鸣,通风口吹出的冷风,甚至他自己本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世界被绝对的寂静和这尖锐的鸣响统治。
不是幻觉。
那名字的字体,大小,颜色,与名单上其他名字一般无二。那红框的粗细,像素的边缘,都真实得残酷。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宣告着它的真实性。
可这怎么可能?
“鸢尾花号”……那场空难,举世皆知。残骸坠入深海,打捞数月,无一生还。他的名字,白纸黑字印在长长的遇难者名单上,登载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葬礼……他甚至参加过自己的葬礼,在家族那座早已荒芜的墓园里,那墓碑之下,埋着他儿时的几件玩具和一套旧衣。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阴沉的天空,冰冷的雨丝,泥土的气息,还有那些或真或假的悲戚面孔。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
一个被社会、被法律、被所有认识他的人共同确认死亡的人。
怎么会出现在这份日期远在空难之后的囚犯转移名单上?
“疑似适配‘天神’低序列”
“天神”是什么?“适配”又是什么?为什么一个“死人”,会被列为“疑似适配”的对象?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尘暴,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沉默,家族急速的没落,空难前那些模糊不清的警告,空难后某些势力若有若无的窥探……一些被他刻意遗忘,或者从未深思的细节,此刻都像是染上了血色的疑点,从记忆的淤泥中翻涌上来,张开了狰狞的口器。
冷。
一种从骨髓最深处弥漫出来的寒冷,瞬间席卷全身,穿透了肌肤,冻结了血液。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即将不受控制叩击的声音,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下颌线绷紧如铁。
呼吸停滞了太久,肺部开始传来灼痛般的抗议。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穿过喉咙,带着嘶哑的破音,像是破旧风箱的挣扎。
这一口气,似乎也带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一直悬在屏幕前的手。指尖冰凉,微微蜷缩,带着一种脱离躯体的麻木感。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屏幕末端,钉在那两个字上。
林轩。
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红框禁锢,带着某种嘲弄的、冰冷的意味。
他不是林轩。
或者说,这个活了十年,以林轩的身份活着的人,是谁?
那个死在“鸢尾花号”上的人,又是谁?
腰间的家族徽章,那枚生锈的,他一直带在身边,作为对过去唯一念想的旧物,此刻贴着皮肤,却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灼烫感,仿佛烧红的烙铁。tg……这两个字母,不再仅仅是家族纹路的巧合,它们变成了一把钥匙,或者说,一道催命符。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向椅背。老旧的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档案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服务器阵列的指示灯仍在规律地闪烁,幽绿,猩红,惨白。光怪陆离的光影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张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空洞、震惊,以及在那空洞深处,正悄然孕育、疯狂滋长的,无边寒意与风暴前奏的脸。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只有屏幕的幽光,映着他骤然收缩后,迟迟未能恢复的瞳孔深处,那一片山崩地裂后的死寂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