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几乎是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妹妹。
那张曾经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迷茫与恐惧的裂痕。
裴溯紧随其后,脸色凝重地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将他们送往城郊的一家私人心理干预中心。
这里与其说是医疗机构,不如说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堡垒。
洁白的墙壁、柔和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镇静香薰,一切都旨在抚平人内心的褶皱。
苏棠却像一只受惊的鸟,紧紧抓着苏砚的衣角,对周围的一切都报以极度的警惕。
她主动要求进行深度催眠回溯,这个决定让苏砚和裴溯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要亲手撕开自己的记忆,去直面那个盘踞在她脑海中的幽灵。
催眠室里,光线被调到最暗。
苏棠躺在柔软的躺椅上,在医生平缓的引导声中,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监视器屏幕上,她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快速转动,像是在追逐一场无声的电影。
“……冷,好冷……”苏棠的嘴唇开始翕动,声音细若游丝,“一个白色的房间,没有窗户……”
苏砚的手心沁出冷汗,她能想象那个地方。
那是康临川为她精心打造的囚笼,现在,她正通过妹妹的眼睛,重新审视那段地狱般的过往。
“针……有针扎进我的手臂……”苏棠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每隔一段时间……钟表会响七次……然后,门就会开。有人走进来,给我打针……”
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打针之后呢?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一个声音。”苏棠的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是姐姐的声音……不是,是录音……一直在重复……”她开始模仿那个声音,语调空洞而机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苏砚的耳膜,“我不该松手……我不该松手……我该替她死……我该替她死……”
监视器前的苏砚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终于明白了。
康临川的计划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恶毒。
他不是要找一个替代品,他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残忍的“记忆重塑”。
他用药物瓦解苏棠的自我认知,再用苏砚充满悔恨与自我否定的录音,日复一日地在她脑海中进行精神烙印。
他要将苏棠这块白板,彻底刻上苏砚的负罪感,让苏棠从心底里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该替姐姐去死”的存在。
她不是替代者,她是一个活体镜像,一个专门用来反射并扭曲苏砚记忆的工具。
“不!”苏棠在催眠中猛地尖叫起来,身体剧烈地弹动,“我不是她!我不是!那个声音让我去死……她说我占了她的位置……她说蝴蝶……蝴蝶是她的……”
医生立刻加重了引导语,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几分钟后,苏棠终于安静下来,眼角滑下两行清泪,人却已经沉沉睡去。
苏棠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里切割出斑驳的光影。
她沉默地坐起身,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她以前的速写本,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蝴蝶。
她一言不发地拿起本子,一页,一页,将那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蝴蝶撕得粉碎。
纸片如雪花般飘落,埋葬了一个虚假的身份。
苏砚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心如刀割。
苏棠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了昨夜的迷惘,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和决绝。
她看着苏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以后别叫我‘妹妹’。”
苏砚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叫苏棠。”
这个名字,从她自己口中说出,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宣告了一个独立灵魂的回归。
裴溯的行动快如闪电。
他放弃了之前那种试图构建“完美证据链”的诉讼策略。
康临川的手段太过隐秘,很多关键证据早已被销毁或深埋。
他选择了一条更为凶险、也更具爆发力的道路——舆论战争。
他将苏棠在催眠状态下的录音、从康临川废弃实验室角落里找到的、混杂着不明药物的骨屑dna分析报告、伪造的医疗记录以及其他零散的证据,汇编成一份触目惊心的文件,命名为——《记忆劫持档案》。
这份档案没有遵循严谨的法律文书格式,而是以一种近乎纪实文学的笔触,将一个女孩如何被系统性地剥夺身份、灌输虚假记忆的恐怖过程,赤裸裸地展现在公众面前。
档案通过一个无法追踪的海外服务器公开发布。
一夜之间,网络被彻底引爆。
从“非法人体实验”到“精神虐待”,再到“豪门秘辛”,每一个标签都足以点燃公众的怒火。
康临川的名字和他背后的三家关联医疗、科研机构被推上风口浪尖。
舆论的滔天巨浪,比任何一张传票都更具杀伤力。
监察机关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连夜成立了高级别专案组,对康临川及其相关产业展开全面调查。
在舆论的漩涡中心,市法医中心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新闻发布会。
面对着无数闪光灯和探究的目光,苏砚走上发言台。
她没有丝毫的怯懦或悲情,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记者的脸。
“七年前,我是一名法医。七年后,我依然是。”她的开场白简洁而有力,“在此期间,我的记忆出现过混乱,我的身份被人质疑。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为了声明一个事实。”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容器,也不是谁的替身。我的名字叫苏砚,我的证言,只来自我的眼睛和手。”
说着,她身后的大屏幕亮起,展示出一页页扫描的笔记。
那是她七年来积累的尸检笔记,字迹工整,绘图精细。
她拿起激光笔,指向其中一处,“比如这具无名尸,警方初步判断为高坠伤,但我通过对肱骨髁上粉碎性骨折断端的微量元素分析,以及精确到0e1毫米的皮肤挫裂伤边缘形态对比,最终判断其为车辆高速撞击后抛尸。我的手和我的眼睛,从不说谎。”
会场一片寂静,只剩下相机快门声。
她用最无可辩驳的专业能力,将所有关于她“精神失常、证言无效”的质疑击得粉碎。
一名记者犀利地提问:“苏法医,对于当年那些指责你、不相信你的人,你现在是否选择原谅他们?”
苏砚的目光迎向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需要原谅。”她平静地回答,“我只需要真相被看见。”
康临川被正式批捕的前夜,陈东独自一人站在拘留所外。
晚风萧瑟,吹得他衣袂翻飞。
没过多久,一辆警车开到门口,康临川戴着手铐,在两名警员的押解下走了出来,准备移交。
他看见了陈东,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苦笑。
“你以为我是恶魔?”他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不是。我只是个想‘修复残缺’的医生。你妹妹当年车祸,内脏多处破裂,濒临死亡。苏砚脑部受到重创,记忆皮层严重受损——她们都是残缺的艺术品。我不过是给了她们一个‘更好’的选择,一个让她们‘完整’活下去的机会。”
“人不是标本,不需要你来‘修补’。”陈东的声音很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
一名警员接过,拿给康临川看。
那是一幅画,苏棠新画的。
画上没有完整的蝴蝶,只有两只不同的手,一只属于苏砚,一只属于苏棠,各自握着半边残破的蝶翼。
而在两只手中间,那道撕裂的缝隙里,迸发出一道刺眼的光。
康临川脸上的苦笑僵住了。
他看到了,那不是“修复”,而是彻底的“割裂”。
他试图创造一个完美的整体,最终却只造就了两个独立的、伤痕累累却向光而生的灵魂。
他输得一败涂地。
三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苏砚主刀完成国内首例“创伤记忆关联性尸检”,通过分析死者颅骨微小旧伤与尸体新伤的内在联系,成功还原了一起陈年悬案的真相,相关论文发表在顶级的国际法医学期刊上。
裴溯代理的民事诉讼案也获得胜诉,法院在判决书中历史性地明确指出:“任何以记忆操控为目的的医学干预,无论动机如何,均属对人格权的非法侵害,判定为违法行为。”
苏棠则收到了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她的毕业画展主题定为《我不是谁的影子》。
其中一幅画,被苏砚挂在了自己办公室的墙上。
画中,两个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背影并肩走向远方的光,她们的影子不再重叠,各自独立,又彼此依偎。
某个雨后的黄昏,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样。
苏砚与裴溯再次走过解剖室外的长廊。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玻璃倒影中,他们看到一间画室里,苏棠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画画,阳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裴溯忽然停下脚步。
他凝视着苏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用旧解剖刀的刀尖打磨成的挂坠,边缘还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
是他从当年那起案件的物证袋里,偷偷保留下来的。
他轻轻地将挂坠放进苏砚的掌心,低声说:“它该属于你。不是作为证物,而是作为……开始。”
苏砚握紧了那枚冰凉的金属,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她抬起头,看向裴溯的眼睛,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这次,我们一起走完。”
玻璃倒影里,她的右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而她那只曾无数次在无意识中画出蝴蝶的左手,此刻正安静地垂在身侧,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宁静与安详笼罩着他们,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已远去。
就在这时,裴溯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尖锐地划破了这片祥和。
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心理干预中心的主任。
他接起电话,只听了三秒,脸上的血色便瞬间褪尽。
电话那头,主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与颤抖,几乎不成语调:“裴律师……你快来!康临川留下的那个‘底层协议’……就在刚才,被激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