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的白炽灯在苏砚闭合的眼睑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杨柳调试催眠仪器的按键声像细碎的雨粒,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像要撞破肋骨——这是她第三次要求回溯记忆,但这次不同,韩冰说裴溯的手机信号在废弃工厂停滞了三小时,而她掌心还留着速写本上“妈妈的蝴蝶在哭”的压痕。
“保持呼吸,苏法医。”杨柳的声音裹着电流,“这次我们不设时间限制,跟着记忆走,不要抗拒。”
仪器嗡鸣的瞬间,苏砚的意识被拽进一片混沌。
首先涌来的是夏日的燥热。
蝉鸣像被揉碎的玻璃渣,刺得耳膜生疼。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初中校服,白衬衫的衣角沾着实验室的福尔马林味道——这是苏棠失踪那天,她刚结束解剖课,抱着解剖报告往家赶。
“姐姐!”
童声从巷口传来。
苏砚抬头,七岁的苏棠正站在梧桐树下,鹅黄色连衣裙被风掀起一角,手里的草莓雪糕正往下滴着红浆,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血渍。
她身后站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背对着苏砚,发梢沾着槐花香——那是妈妈?
苏砚的喉咙突然发紧,她记得母亲在她十岁时就病逝了,可此刻女人的侧影与相框里黑白照片重叠,连耳后那颗朱砂痣都分毫不差。
“妈妈说蝴蝶标本会飞。”苏棠仰起脸,睫毛上沾着雪糕融化的水珠,“戴面具的叔叔带我们去看!”
碎花裙女人蹲下来,替苏棠擦掉嘴角的雪糕渍。
苏砚这才注意到她手腕缠着蝴蝶发卡,金属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和她在催眠时画出的那只一模一样。
女人转身时,苏砚看清了她的脸,心脏骤然停跳半拍:这不是她记忆里的母亲,这张脸更年轻,左眉骨有道浅浅的疤,而她真正的母亲,从未有过这样的伤痕。
“跟我来。”女人牵起苏棠的手,往巷子里的老洋楼走去。
楼门上方挂着块褪色木牌,“蝶语标本馆”几个字被虫蛀得残缺不全。
苏砚想追上去,可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陷进黏腻的柏油里。
她听见玻璃碎裂的脆响,抬头时,洋楼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成百上千只蝴蝶标本从窗口坠落,金斑喙凤蝶、蓝闪蝶、枯叶蝶……它们的翅膀擦过苏砚的脸颊,带着标本液的刺鼻气味。
“你不该来这里。”
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苏砚转身,撞进一片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
裴溯的手指扣住她的腰,力度大得几乎要掐出淤青。
他的脸埋在她颈窝,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这不是真实的记忆,是陷阱。”
“你怎么会在这儿?”苏砚试图挣开,却触到他后颈凸起的血管,“你不是在工厂——”
“工厂监控是假的。”裴溯的呼吸扫过她耳垂,“他们想让你以为我被困住,好让你毫无防备地进入深层催眠。看那里。”
他抬起她的下巴。
苏棠和碎花裙女人的身影正在虚化,像被橡皮擦抹过的铅笔稿。
洋楼的砖墙渗出墨汁般的黑,将蝴蝶标本逐一吞噬。
苏砚看见苏棠的嘴还在动,却听不清声音,只能从口型辨认出那是“姐姐救我”。
“醒过来!”裴溯的手掌按在她后颈的催眠电极上,刺痛顺着脊椎窜上来,“杨柳在喊你,快——”
意识突然被扯回现实。
苏砚猛地坐起,额角的汗把发梢黏在脸上。
她抓住杨柳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肤:“刚才……裴溯在我记忆里。”
杨柳的手指悬在仪器暂停键上,屏幕里的脑波图还在剧烈波动:“他没进咨询室。”她调出监控回放,画面里只有苏砚躺在躺椅上,“但你的脑电波在三分钟前出现了异常重叠——和裴律师上周催眠时的波形频率一致。”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对话。
裴溯站在门口,衬衫领口解开两颗,喉结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痕,像是刚用冷水泼过脸。
他的目光扫过苏砚,又迅速移开,停在她攥着杨柳的手上:“宋杰查到了李娜。”
苏砚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份打印纸,边角被揉得发皱:“谁?”
“我母亲临终前说的名字。”裴溯走到桌前,指节叩了叩纸张上的照片,“七年前我母亲的故意杀人案,李娜是目击证人,证明她在案发时出现在现场。但开庭前夜她失踪了,警方笔录写的是‘自愿撤回证词’。”他的拇指抹过照片上女人的眉眼,“宋杰比对了监控,她上周三出现在城南旧书店,昨天马文跟踪到她住在江边老楼。”
“但她否认了。”
声音从裴溯身后传来。
马文靠在门框上,外套肩头沾着焦黑的碎屑,“我今晚去找她,刚敲开门她就说‘你认错人了’。我要走时她突然拽住我袖子,说‘告诉裴律师,蝴蝶的翅膀两面都是血’。结果半小时后那栋楼就着火了。”他掏出个证物袋,里面是半枚焦黑的蝴蝶胸针,“消防说火源在客厅,烧得很干净,但墙上留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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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凑近看,胸针的金属纹路和她记忆里女人手腕的发卡如出一辙。
裴溯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刚才也做了催眠。”他的瞳孔微微发颤,“我妈在梦里说‘别信档案,去找李娜’。可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她从来没说过完整的话——她被注射镇定剂后,只会重复‘不是我’。”
杨柳突然站起来,将两人的脑波图投影在墙上:“这是你们两次催眠的对比。”她调出两条纠缠的曲线,“第一次苏法医的α波和裴律师的θ波出现重叠,第二次更严重,你们的潜意识在互相渗透。”她点开另一段监控,画面里是咨询室隔壁的储物间,“刚才苏法医催眠时,这里的监控拍到了这个。”
画面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蹲在仪器旁,手里拿着根数据线。
苏砚的呼吸一滞:“那是赵天明的助手!”
“他们在往你们的催眠程序里植入虚假记忆。”杨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颤音,“每次你们回溯,都会触发一段伪造的记忆片段,可能是童年、可能是案件细节,目的是混淆真实与幻觉。更危险的是——”她指向重叠的脑波图,“如果继续下去,你们可能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甚至……”
“甚至怀疑自己是谁。”裴溯接完这句话,转身走向窗边。
暮色漫过他的侧脸,将影子拉得老长。
他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的裂痕——那是他砸桌时留下的。
“刚才催眠时,我突然想起五岁生日,我妈给我买了草莓蛋糕。可我从小到大最讨厌草莓,因为她案发时手里攥着草莓雪糕包装。”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连这种细节都是假的……那我是谁?”
苏砚走到他身后,将手掌覆在他手背。
他的手指在发抖,像片落在冰面上的树叶。
“你是那个在解剖室门口等我三小时,就为问我‘蝴蝶发卡的齿痕是不是挣扎时留下的’的人。”她贴近他耳畔,“是那个在停尸房看见我抱着苏棠的玩偶哭,却假装弯腰捡笔,把纸巾塞进我手里的人。”她握住他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记得。”
裴溯的手指蜷缩着扣住她衣料,喉结滚动了两下,没说话。
仪器突然发出短促的警报。
杨柳查看屏幕,脸色骤变:“苏法医的脑波又开始异常波动,比上次更剧烈……”
苏砚后退两步,扶住桌角。
她感觉有团滚烫的东西在太阳穴里跳动,像有人正用细针挑开她的记忆。
耳畔响起模糊的电子音,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却在某一刻突然清晰——
“第三次催眠,准备接入。”
苏砚猛地抬头,与裴溯的目光相撞。
他眼里的慌乱还未褪去,却在看见她的瞬间凝成了锐芒。
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时变成了靛青色,像块浸透墨汁的绸布,正缓缓笼罩整栋大楼。
“他们等不及了。”裴溯扯下自己的领带,缠住苏砚手腕的蝴蝶发卡,“下次催眠,我和你一起。”
苏砚摸出发卡,金属纹路硌着掌心。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进了另一种节奏——那是仪器启动的嗡鸣,正在远处某个黑暗的房间里,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