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驯服踏雪乌骓,蒙毅便正式以“随侍学习”的名义,留在了扶苏身边。他行事依旧刻板严谨,沉默寡言,如同扶苏身侧一道移动的、带着冷冽气息的影子。除了必要的军务汇报和指令应答,他几乎不与扶苏进行任何多余的交流,对扶苏在匠作坊内倾注心血的“标准化”与各种改良图样,也保持着一种近乎漠然的距离,仿佛那日马厩旁的震撼与后续微妙的波动从未发生过。
扶苏也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该巡视巡视,该改良改良,只是身边多了这么一位由蒙恬亲遣的“观察者”,言行间不免更添了几分深思熟虑。他感觉得到,蒙毅那双清冷的眸子,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他,评估着他。
这日,边境烽燧传来讯息,言塞外五十里处,发现有小型匈奴游骑活动的痕迹,数量不明,意图不明。为谨慎起见,蒙恬下令派出一支精锐斥候小队前往侦察,查明动向。考虑到扶苏此前在野狼峪表现出的敏锐洞察力,蒙恬特意询问他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以增广见闻,实地了解塞外敌情。
扶苏正欲亲身体验塞外风貌,验证心中一些关于地形、气候对军事行动影响的构想,自是欣然应允。令他稍感意外的是,蒙恬随后便指派蒙毅带领一小队亲兵,专职负责护卫扶苏此行安全。
“末将蒙毅,奉命护卫公子前往塞外侦察。”蒙毅接到军令后,前来向扶苏报到,语气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调子,听不出喜怒。
“有劳蒙毅兄弟了。”扶苏看着他一身利落轻甲,背负强弓,腰佩短剑,俨然一位精锐斥候的装扮,点了点头,“塞外风险难测,还需谨慎行事。”
“末将职责所在,定护公子周全。”蒙毅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坚定,那股属于军人的悍勇之气此刻倒是显露无疑。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一支由三十名精锐斥候以及扶苏、蒙毅等十余名护卫组成的轻骑小队,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肤施大营,如同利箭般射向广袤而神秘的塞外草原。
离了长城防线,天地豁然开朗。初夏的草原,绿意初绽,无边无际地铺陈开去,直到与遥远的天际线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野花的清新气息,间或夹杂着牲畜粪便的土腥味。天空高远湛蓝,白云如同巨大的棉团,低低地悬浮着,仿佛触手可及。这与关内、与北疆军营截然不同的辽阔与荒寂,让扶苏心胸为之一阔,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蒙毅策马跟在扶苏侧后方,目光却如同鹰隼般,不断扫视着四周的地平线、草丛起伏的异常以及远处任何可能藏匿敌人的丘壑。他显然对这片土地极为熟悉,不时低声向斥候队长提示着需要注意的地形标志和以往匈奴人可能设伏的区域。
队伍保持着警惕,缓缓深入。扶苏一边观察着地形,一边尝试着扩散开精神力。在如此开阔之地,精神感知的范围受到很大限制,但也比单纯依靠肉眼要强上许多。他能模糊地感觉到远处一些小型动物活动的气息,以及风掠过草尖带来的细微波动。
行程大半日,并未发现大队匈奴骑兵的踪迹,只遇到了一些零散的牧民和牲畜群。斥候队长判断,之前发现的游骑可能只是小股侦察人员,已然远遁。眼看日头偏西,队伍决定再向前探查一片丘陵地带后,便寻地扎营,次日清晨返回。
然而,塞外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北方天际便涌来了大片的乌云,速度快得惊人。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草,打在人的脸上、甲胄上,噼啪作响。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视野变得极其模糊。
“是沙暴!快!寻找背风处躲避!”斥候队长经验丰富,脸色大变,嘶声高吼。
队伍顿时有些慌乱,马匹也因这突变的天气而惊惶不安,嘶鸣着人立而起。扶苏紧紧拉住乌骓的缰绳,凭借与坐骑的精神联系和自身强大的控制力,勉强稳住它。他目光急扫,看到侧前方有一处不大的、由风蚀形成的土崖,可以暂避风头。
“去那边!”扶苏指向土崖,声音在狂风中有些失真。
蒙毅几乎在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一边大声呼喝着让护卫们跟上扶苏,一边策马紧贴在扶苏身边,试图为他挡住部分风沙。沙尘愈发浓密,如同黄色的帷幕,将天地笼罩,几步之外便难以视物。耳边只剩下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沙石击打一切的噪音。
就在队伍艰难地向土崖靠拢时,蒙毅胯下的战马因一块松动的石头受惊,猛地向旁一跳,前蹄陷入一个被风沙半掩的鼠穴,悲鸣一声,轰然向前栽倒!事发突然,蒙毅虽身手矫健,但在如此恶劣环境下,又是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坚硬而布满碎石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
“蒙毅!”扶苏心头一紧,大喝一声,也顾不得风沙迷眼,猛地一勒乌骓,调转马头就向蒙毅摔倒的方向冲去。乌骓与他心意相通,虽不情愿,还是顶着风沙奋力前行。
来到近前,只见蒙毅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头盔也不知摔到了何处,露出略显凌乱的发髻,脸上、身上沾满了沙尘。扶苏急忙翻身下马,蹲下身,伸手探向他的颈侧。
指尖传来的脉搏虽然有些急促,但还算有力,看来只是摔晕了过去。扶苏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他的动作顿住了。方才情急之下,他一手探脉搏,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蒙毅的肩臂,试图检查他是否有骨折。隔着冰冷的甲胄和内里的衣物,入手处传来的触感……却并非想象中男子应有的坚硬肌肉线条,而是一种……一种异常的、带着韧性的柔软?而且,对方的骨架似乎也比寻常男子要显得纤细一些。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得不容忽视。扶苏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荒谬而又似乎早有征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他的脑海。他猛地回想起沙暴前蒙毅策马护卫在他身侧时,那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回想起他过分清秀的眉眼和偶尔流露出、与冷峻外表不符的细微神情;回想起驯服乌骓时,他那瞬间的惊异与耳根不易察觉的微红……
风沙依旧肆虐,拍打在扶苏的脸上,他却恍若未觉。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昏迷不醒的蒙毅脸上,那沾满沙尘也难掩其精致轮廓的面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错觉。
“公子!找到避风处了!快过来!”远处传来嬴坚焦急的呼喊声,夹杂在风声中有些模糊。
扶苏猛地回过神,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确保蒙毅的安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受伤的部位,试图将蒙毅扶起。入手处那不同于寻常男子的轻巧与柔软的触感再次传来,让他手臂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咬咬牙,将蒙毅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地将他从地上撑起。蒙毅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无意识的痛哼,脑袋无力地靠在了扶苏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汗水的清浅气息。
扶苏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不再犹豫,用尽全力,扶着(或者说几乎是抱着)蒙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嬴坚声音传来的方向,朝着那处可以暂避风沙的土崖,艰难地挪去。
狂风卷着黄沙,将他二人的身影吞没。天地间一片混沌,唯有扶苏心中那刚刚升起的、巨大的疑团,如同这塞外的风暴一般,汹涌澎湃,难以平息。
(第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