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雷雨来得又快又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咸阳宫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仿佛战鼓催征。章台宫内,气氛却比殿外的雷雨更加沉闷压抑。
扶苏跪坐在皇子席中,眼帘低垂,如同老僧入定。然而,他敏锐的精神力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一道道或明或暗、或讥诮或担忧的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御座之旁,赵高垂手侍立,那张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泥塑的雕像,唯有偶尔扫过扶苏的眼神,带着一丝冰凉的审视。
今日并非大朝会,只是一次御前议事,参与者仅限于丞相、御史大夫、几位重臣及部分相关衙署主官。议题,正是近来在咸阳掀起不小波澜的“玄鸟墨”事件。
少府令硬着头皮,出班禀奏,将市掾查封、伏生博士介入、少府接管核查的经过陈述了一遍,言语间小心翼翼,力求客观,不敢有丝毫偏袒。
他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冯劫(历史上冯去疾之子,此处稍作艺术处理)便冷哼一声,出列道:“陛下!此事看似乃一墨锭之微末,实则关乎国体法度!《秦律》明定,市肆之物,需标来历,依法纳税。此‘玄鸟墨’来源不明,流通市井,已违律法。更兼市井流言,牵涉宫中,有损天家清誉!臣以为,当严查来源,追究私造、贩售者之罪,以正视听!”他话语铿锵,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违律”、“损誉”的高度。
李斯紧随其后,他并未像冯劫那般疾言厉色,而是面带忧国忧民之色,缓缓道:“冯大夫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论。陛下,法者,国之权衡也。今日可因一墨之利而枉法,明日便可因一事之便而废制。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扶苏,“此物制作精良,远超常墨,其技艺来源,着实令人费解。若源于宫外,是何方高人?若源于宫内……又是何人,于何时,习得此等匠作之技?臣恐……有小人借此接近皇子,图谋不轨啊!”
图谋不轨!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这已不仅仅是质疑物品,而是在质疑扶苏身边的人了,其心可诛!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殿外哗啦啦的雨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扶苏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或是皇帝陛下的决断。
扶苏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沉默。他缓缓起身,走到殿中,向御座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沉稳力量:“父皇,李丞相、冯大夫所言,于法于理,皆无不当。”
他这开口第一句,竟是赞同对手?这让李斯和冯劫都微微一愣,连高踞上首的嬴政,敲击御座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扶苏抬起头,目光坦然:“律法如山,自当遵守。儿臣近日亦听闻此‘玄鸟墨’,因其墨色佳、书写利,心中好奇。恰巧,儿臣此前于藏书阁翻阅古籍,曾见一残卷,提及古人以松烟、胶漆制墨之法,其中偶有提及,掺入某种特殊石粉,可得乌亮之色。儿臣当时只觉有趣,随手记下,并未深思。”
他巧妙地将来源归结于“古籍残卷”和“随手记录”,与自己之前的“读史偶得”人设完美衔接。
“至于此墨为何流传市井,”扶苏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愤懑,“儿臣实不知情!然,既然此墨制法,儿臣偶得之思路或与之暗合,而此墨又确于文教有益,儿臣恳请父皇,将此墨制法及核查之事,全权交由少府处置!”
他顿了一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少府汇聚天下巧匠,若能依儿臣那不成器的思路,或是借鉴市面流通之墨,研制出更佳之墨,广济天下学子,此乃父皇恩泽,大秦之福!儿臣愿将此前记录之残卷思路,尽数献于少府,绝无保留!至于市面流通之墨来源为何,是否有奸人借机牟利、污损儿臣名声,亦请少府并廷尉府,一并彻查,还儿臣一个清白!”
釜底抽薪!
扶苏这一手,大大出乎了李斯和赵高的预料。他们本想借此机会坐实扶苏“私联外人”、“违反律法”的罪名,至少也要让他沾上一身腥臊。却没料到,扶苏竟如此光棍地直接将自己的“思路”公开上交国家!并且主动要求严查来源,以示清白!
这样一来,他们所有的攻击都仿佛打在了空处。扶苏承认了“思路”来源于古籍(无法证伪),献出了思路(展现了无私),要求官方研制(符合程序),并要求彻查流言(占据道德高地)。他不仅洗脱了嫌疑,反而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一心为公、反被小人构陷的受害者形象!
少府令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却不由得对这位长公子生出一丝佩服。这应对,堪称绝妙!
李斯脸色微沉,他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位长公子的机智和魄力。赵高垂下的眼帘中,也闪过一丝阴鸷。
高踞上首的嬴政,深邃的目光在扶苏身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儿子。殿内一片寂静,唯有他手指重新开始敲击扶手的声音,哒……哒……哒……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准。”良久,皇帝陛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此事交由少府核办。李斯,冯劫,你二人督协廷尉府,查清市面流墨来源及流言起处。”
“臣遵旨!”李斯和冯劫只能躬身领命。
“扶苏,”嬴政的目光再次落在扶苏身上,“你既心向文教,往后此类‘思路’,可直接呈送少府,不必经市井流转。”
“儿臣遵命!谢父皇!”扶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行礼。父皇这句话,看似限制,实则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和认可,至少承认了他“贡献思路”的正当性。
一场看似必输的朝堂风波,竟被扶苏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化解。他退回座位,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讥诮和轻视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雨势渐歇,天空放晴。
扶苏走出章台宫,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的清新。他知道,这场危机暂时度过了,但也暴露了自己更多的底牌。李斯和赵高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
回到宫室,他立刻通过子衿,向墨辛传达了新的指令:“‘玄鸟墨’官方渠道已通,后续可暂停市面售卖。集中所有精力,加快陌刀核心部件的试制,尤其是刀身的反复锻打与淬火试验。我要在秋狩之前,看到至少一把堪用的雏形!”
与此同时,在城南那间隐秘的地窖中,墨辛接到了指令。他抚摸着那块经过数十次折叠锻打、已初具陌刀狰狞轮廓的钢坯,对身边的黑石、青泉肃然道:“公子于朝堂之上,为我等匠人之业正名,独抗权贵!此乃知遇之恩,我等唯有竭尽所能,铸此神兵,方能报之!自今日起,工坊昼夜不息,务必在公子限定之期内,让此刀现世!”
“是!师傅!”黑石和青泉齐声应道,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不仅仅是对技艺的追求,更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正在这叮当作响的墨家工坊中,悄然凝聚。
匠魂初凝,只为报那识货之人。
而扶苏手中的利刃,也正在这忠诚与技艺的浇灌下,一步步走向成熟。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