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咸阳，空气中浮动着柳絮和隐隐的燥热。扶苏伫立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小块墨辛新近送来的、掺入了石墨的“玄鸟墨”样品。墨块触手温润，色泽沉静，与他此刻翻涌的内心截然不同。
蒙恬那封看似平淡无奇的军报，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那不是明确的橄榄枝，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在帝国铁律的缝隙中，对“实用”价值的默许，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期待。这与他之前孤军奋战、四面楚歌的境地相比，已然是天壤之别。
“军方……”扶苏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王翦在夜宴上那声粗犷的呵斥，蒙恬在北疆那含蓄的表态，这两员帝国最顶尖的统帅，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对他所展现出的、不同于空谈的“务实”倾向，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容忍，乃至一丝审慎的观察。
这绝非投靠，更非联盟。扶苏心知肚明，在父皇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底下，任何与军方的过早勾连都是取死之道。但这股力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制衡，让李斯、赵高之辈在对他下手时，不得不更多一层顾忌。
“不能急，不能主动……”扶苏反复告诫自己。他需要的是如水滴石穿般，持续展现自己的价值，而非急不可耐地攀附。他的根基，依然在那些不起眼的技艺之中，在他自身精神世界的锤炼之内。
“子衿，”他转身，目光已恢复清明，“‘玄鸟墨’的制法，可让墨辛挑选两名最核心、家眷皆在掌控中的弟子掌握。试着小批量制作一些，不必追求完美，通过‘玄鸟’商队，以‘新奇之物’的名义，在咸阳及周边几个大城的文人士子圈中悄然售卖，观察反响，但绝不可提及来源。”
他要让这“玄鸟墨”自己去说话，去积累口碑。当某一天，这乌黑亮丽、书写流畅的墨汁成为士人争相追捧的雅物时，他再适时地、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将其“献”出来，其效果，远比现在急匆匆地去辩解“奇技淫巧”要好得多。这是一种更为高明的“明修栈道”。
“诺！”子衿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公子，西市仓库那边……墨师傅传话，第一架改良弩机，已初步组装完成。”
扶苏眼中精光一闪！“备车，去西市……巡查母族产业。”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皇宫的视线。
西市杂耍巷，名副其实。空气中混杂着牲畜、香料、皮革以及各种小吃摊贩传来的复杂气味，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汇聚于此。那间废弃的皮货仓库就隐藏在一片喧闹之后，斑驳的木门毫不起眼。
子衿提前清了场，仓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投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墨辛和弟子黑石、青泉早已等候在此，见到扶苏，连忙躬身行礼，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仓库中央，一架造型与秦军制式弩机大体相似，却在弩廓结构、望山弧度等细节处明显不同的弩机，被架在一个稳固的木架上。它通体呈现出一种经过精心打磨后的暗哑光泽，核心部件更是泛着一种不同于普通青铜的、更为致密的青灰色光泽——那是掺入了微量铬铁“本源物质”的成果。
“公子，请查验！”墨辛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如同展示稀世珍宝般，指引着扶苏观看每一个细节，“依公子所示，弩廓内部结构重塑，应力分布更为均匀，不易开裂。望山弧线经反复测算，辅以刻度，瞄准更为便捷。最关键者，是这弩臂与钩心，”他指着那几个闪烁着特殊光泽的部件，“坚韧异常，下官曾试以重物悬挂，形变远小于常弩！”
扶苏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弩身，触手之处，能感觉到一种浑然一体的坚固。“试射过了吗？”他问，声音平静，内心却波澜涌动。
“尚未敢在室内试射，恐声响引人注意。”墨辛答道，“但下官以同样力道绞紧弩弦，感觉更为省力顺畅，推测其射程与威力，必有所增！”
扶苏点了点头。他相信墨辛的判断，这位老匠人的专业素养毋庸置疑。“做得好。”他赞了一句，目光扫过激动不已的墨辛师徒三人，“此物关系重大，暂不可示人，亦不可再行组装。将其拆解，核心部件分开秘藏，图纸……全部焚毁，只存于你我脑中。”
“焚毁？”青泉失声，脸上满是不舍。那些图纸凝聚了无数心血。
“必须如此。”扶苏语气斩钉截铁，“记住，我们创造的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种‘可能’。只要‘可能’存在，器物随时可以再造。但若图纸落入他人之手，便是灭顶之灾。”他深知保密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赵高爪牙可能已经注意到城南异常的情况下。
墨辛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公子思虑周全，老夫明白！”他眼中虽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对扶苏这份谨慎的敬佩。
离开西市仓库，重回喧嚣的街道，扶苏感觉自己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归来。那仓库中的冰冷杀器，与这市井的鲜活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需要的，正是这种隐藏在平凡之下的不凡力量。
马车行驶在回宫的路上，扶苏闭目养神，意识却沉入系统空间。精神力在《精神凝练法》的运转下缓缓增长，他对那卷神秘竹简的探索也愈发深入。如今，他已能承受更长时间的信息冲击，虽然依旧无法理解其亿万分之一，但那破碎画面中巨人持剑、引动天地之力的景象，却愈发清晰，仿佛在向他昭示着一条超越凡俗权力的通天之路。
就在他沉浸于自身世界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呵斥声，随即马车猛地一顿。
“前方何人车驾？竟敢冲撞少公子！”一个尖厉的嗓音响起。
少公子？胡亥？
扶苏眉头微蹙，掀开车帘一角。只见街道前方，一支更为华丽张扬的车队挡住了去路，护卫的骑士趾高气扬。居中那辆马车的车窗也掀开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带着骄纵之气的少年面孔，正是他的弟弟，公子胡亥。胡亥也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敌意。
“我道是谁，原来是长兄。”胡亥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长兄不在宫中读书明理，怎有闲暇来这污浊西市？莫非……又寻到了什么‘奇巧’玩意，欲献于父皇？”
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十足，显然是听闻了之前的流言，特意来落井下石。
扶苏面色平静，放下车帘，只淡淡地对车外的子衿吩咐了一句：“让路。”
他的马车缓缓退到一旁，为胡亥那嚣张的车队让开道路。胡亥见状，得意地哼了一声，车队扬长而去，溅起些许尘土。
子衿回到车边，面带不忿：“公子，他……”
“无妨。”扶苏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听不出丝毫怒气，“狂犬吠日，何须理会。”
他靠在车厢壁上，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胡亥的挑衅，恰恰说明他之前的举动，已经切实地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这跳梁小丑般的行径，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北疆有微澜，西市藏锋芒。
豺犬已露齿，潜龙需深藏。
回宫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也更加清晰。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