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上,人们仍在奏乐、仍在舞。
其实对三只动物来说,人类的音乐一开始是有点吵闹的。
但时间长了,大家都被这强劲的节奏感染了。
海鸥交替踩着双脚,脖子随着鼓点一伸一缩。周宁在海里旋转着,不由自主地拍打着肚皮;就连海豚也跟着旋律摆动着头部。
而且,大家好象都有一种在这样的音乐中就应该吃薯条的默契,摇晃着,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三根薯条。
然后一只叼着一根,继续在节奏里摇晃。
在音乐和舞蹈中,时间飞速流逝,舞台上的歌手也换了一波又一波。
在某一个时刻,突然,音乐声停住了。
舞台上的人大声说了些什么,随后,上百万人齐声高喊:“três——dois——u——”
就算是不懂葡萄牙语的周宁,也能从这个节奏中听出来,人们在倒计时新年的到来。
“feliz ano novo!”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些海上停泊的船只中的烟花同时被点燃,无数的光点伴随着啸叫冲向天空,然后碎裂成漫天的流星,仿佛银河决堤。
前一波烟花刚一消散,后一波又已经冲了上来。绚烂的烟花照亮整个海湾,人们欢呼、拥抱、亲吻。三只动物的身影在花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美好的、热闹的场景倒映在周宁眼中,但越美好,就越让她感到不舍,也越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绽放过后的烟花迅速地黯淡、熄灭,留下一串烟雾的轨迹,立刻就被海风吹散,或者被下一波烟花所复盖。
她作为海豹的生命,还能存在多久呢?
上辈子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之后,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想到意识将要永远消散,想到所有的记忆和情感都将归于虚无,她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看了很多书,哲学的、宗教的、物理的。
道理都懂,但恐惧还是无法消解。
有时候她甚至害怕睡觉,因为睡着后无知无觉的状态和死亡给人的感受一模一样。
此时,那种恐惧又莫名攀上了她的心头。
所有她看过的美景,拥有的美好的记忆,会在下一次的死亡中不知不觉地消失吗?
烟花还在炸响,人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周宁长长地叹一口气。
“烟花消散得好快啊,我们海豹最多也就活三十五年,仔细想想,也如烟花般短暂呢。好害怕自己会死啊。”
海鸥正踩着鱿鱼艰难地撕扯,闻言抬起头嘎嘎大叫:“本来死就是一件坏事,你还要为它不开心,把一件坏事变成两件,你这不是大笨蛋吗!”
周宁一愣。
我靠,好直白的算法!好有道理!
她还等着海鸥再补充一些更能鼓舞自己的话,但海鸥一说完,又埋头扯起了鱿鱼。
倒是海豚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接过了海鸥的话茬,只是它说的这句话,周宁根本听不懂。
“aor fati”
看着满脸茫然的周宁,海豚微微一笑:“我想起一首葡萄牙的作者佩索阿的诗,正适合你我。”
“今天,我知道死亡的存在……”海豚顿了顿,继续念道,“让我们赶快举杯,怀着恐惧去畅饮。”
周宁沉思,然后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外国李白吗!
这和将进酒有什么区别。
黄河之水从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生命即将一去不回,所以要用强烈的感情和强烈的行动来应对。
所以,将进酒,杯莫停。
比起怀着恐惧畅饮的冷静,周宁感觉李白的诗更有一种纵声大笑,酣畅淋漓的豪迈感。
周宁立刻把将进酒分享给海豚。
然后又立刻后悔了。
因为海豚不知道什么是黄河,不知道什么是高堂明镜,不知道什么是金樽,不知道什么是岑夫子、丹丘生,一直不停地在那问问问。
周宁只能磕磕巴巴地尝试用动物的语言体系去解释。
还好周宁因为记得不全,只和海豚分享了将进酒杯莫停前面的部分。
不然一整首诗下来,估计两天都解释不完。
不过,从海豚老师的知识面来看,南美洲大陆真的离中国好远。
周宁以前就知道上海的对跖点差不多就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块。
但上辈子也没来过,所以没什么实感。
现在是对距离的遥远有所体会了。
是地理的距离阻碍了知识的传播啊,周宁感叹。
连光速是恒定的都知道、时不时还能念首诗的海豚老师,居然不知道黄河。
想想也是,海豚的知识估计都来自于这么多年在海洋里偷听到的人类的讲话。它不会无缘无故游那么远去亚洲,而到这里的中国的游客也相对较少。
好不容易给海豚解释完将进酒,周宁口都干了。
海豚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所以,你还害怕死亡吗?”
周宁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烟花的声音停了,海滩上响起舒缓的音乐,闹哄哄的人群开始撤离。
海鸥从和鱿鱼的搏斗中抬起头,问:“结束了?”
“是开始了。”周宁笑。
在这庆典的末尾,在这崭新的一年的开头,她心中再无恐惧,只是尽情地放声大喊。
“朋友们!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