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上辈子出生在湖北。
湖北省不仅自己是内陆省,而且和它接壤的所有省份也都是内陆省,可以说是内陆中的内陆。
所以周宁觉得海豚的猜想还挺好玩的。
海豚啊海豚,你对我们内陆简直一无所知!
周围是陆地再远一些是海,那不就只是一个小岛而已嘛。
如果到视线的尽头就能看到海,那她哪至于上辈子到死都没看过海哦。
难怪古人说夏虫不可语冰。
对从来没有离开过海的生物来说,哪怕再怎么聪明,果然也还是很难想象身处大陆中央的景象呢。
“在内陆根本看不到海。”周宁稍稍有些得意地给海豚科普,“在平原地区的田地上,目之所及全是平坦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和天的交界处,就好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固体的海洋上面。”
“如果是在内陆的城市里的话,看到的就是永无止尽的建筑,街道,一直到最远最远的地方也不会出现海。”
周宁想了想,想出一个自认为绝佳的类比:“在陆地里看陆地,就象在海洋里看海。”
海豚静静地思索着,仿佛在脑子里面试图生成周宁描述的画面,过了一会,突然问:“你怎么知道?”
“难道,你看过吗?”海豚犀利的眼神看向周宁。
周宁气定神闲。
她现在已经不害怕这样的询问了,面不改色道:“海鸥看过啊,海鸥告诉我的!”
海豚不疑有他,淡淡地哦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陆地之中。
周宁也看向那片土地,不过,她的眼神好象穿过了眼前的火烈鸟,穿过了森林,穿过了重重城市,看到了这片大陆中心的另外两个国家。
说起内陆,在这一整片南美洲大陆上,大部分国家都是临海的,只有两个是内陆国家。
“你知道巴拉圭和玻利维亚吗?”周宁问海豚。
海豚回忆了一下:“听说过,但不太了解。”
“它们是这一整片大陆上,唯二的内陆国。”周宁说,“而且它们之间,爆发过非常非常惨烈的战争,查科战争。”
“当时好象是在查科地区勘探到了一些石油,然后两方就开始争夺这一片地区的所有权。这场战争打了三年,两个国家一共死亡十万馀人。结果后来发现查科地区的石油并不丰富。”
这场战争,每次想起都让周宁感到唏嘘:“资源真是害人呐,不管是硝石战争还是查科战争,南美洲国家好象总是在因为资源受苦,这就是人类说的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吗?”
对周宁的看法,海豚却是不怎么赞同。
“才不是资源害人呢。我们海洋动物也会争夺领地和食物,但你在海洋见过这么惨烈的战争吗?”
海豚眼神深邃:“我敢相信,只要战争一开始,甚至战争还没开始,人类就不会再宣称自己是为了石油,而是反复强调是为了国家命运、民族尊严、子孙后代。而一旦以这三者的名义开战之后,就再也无法轻易停下了。”
“而且我游历了这么多地方,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片大陆的国家并非强国。”海豚幽幽地继续道,“在两个国家的战争背后,必然还有其它利益集团的怂恿和操纵,它们会给这两个国家提供武器和物资支持,让战争难以停止,便于自己从中获取巨额利益,甚至,有可能查科地区有石油的消息都是它们刻意放大的。”
海豚说的话,让周宁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又想起了那个为了利益让其他国家陷入内乱的联合果品公司。
在拉丁美洲消失的无数亡魂,或许都是这些跨国资本的掠夺体系运转的“成本”或者“耗材”,而利润,则被远在纽约或者伦敦的大人物们瓜分。
南美洲虽然摆脱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者,但这些跨国资本,却和那些殖民者一脉相承。
只不过,西班牙运走波托西的白银是赤裸裸的掠夺,而跨国资本们则努力让自己的剥削更合法,更彻底了。
“嗐……走吧走吧。”周宁叹了一口气,扭过头,率先向前游去,“还得赶着去跨年呢。”
海豚甩了甩尾鳍,静静地跟上。
……
再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海鸥已经轻车熟路。
毕竟之前的探索已经让它差不多摸清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它甚至有种整个城市都是它的领地的错觉。
这座城市往往醒得很晚,在太阳已经升高,上升气流已经稳定的时候,城市的街道才会热闹起来。
这时候,可以去时尚精致的巴勒莫区,在坐满游客的咖啡馆附近仔细挑选属于自己的早餐。
到了下午,五颜六色的博卡区是最热闹的,人声嘈杂,经典的烤肉香味从一个个烤架上飘入海鸥的鼻子里。
傍晚,马德罗港的奢华高端餐厅陆陆续续亮起了灯,河畔的雅座上会出现一些精致但分量很小的美食,吃起来又是另一种味道。
忙碌了一天,在夜幕降临时分,海鸥叼着一根烤血肠,飞往自己在这座城市的住处——废弃码头一处水泥结构的缝隙中。
不过,它发现自己的住处下方,今天居然来了一个人类。
长发的人类拿着巨大的乐器,闭着眼睛,如痴如醉地演奏着。
声音不怎么吵,海鸥没有管他,径直飞入自己的临时巢穴中,把血肠放在脚边。
这是它为明天早上准备的食物,一醒就可以吃完赶路。
然后海鸥在乐声中开始梳理羽毛,清理里面一天下来积攒的灰尘。
在重复的梳理动作中,海鸥的注意力渐渐地被乐曲声所吸引了。
这种乐器的声音,海鸥已经听过很多遍。
有的单调,有的刺耳,有的嘈杂。
但这个,还不错。
是很陌生的旋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让它脑海里浮现一些熟悉的记忆。
年幼的时候在北极苔原上生活,一睁眼就是亲鸟庞大又可靠的身躯,温柔地凑过来,给它喂下食物。
再长大一些了,跟着海鸥群飞过广阔的海洋和陆地,学习捕猎和各种生存的技巧。
再后来,它被美妙的食物吸引着,独自在天地间畅游。
琴声好象一只手,在它脑子里翻找出各种遥远的情绪。
找到了刚破壳时看到广阔天地的渺小感,找到了在亲鸟身边时什么都不必害怕的安全感,找到了第一次吃下薯条时那深入灵魂的震撼,找到了穿过巴拿马运河和小海豹成功重逢时,从心底涌出来的喜悦。
街头艺人还在演奏着,琴盒放在他面前。
海鸥知道,街头艺人们都会这样把琴盒放在身前,如果有路人欣赏他的音乐,就会往里面放下一些硬币或者纸钞。
不过现在这荒凉的码头上并没有路人,盒子里当然也是什么都没有。
海鸥在乐曲声和美妙的回忆中梳理完最后一片羽毛。
然后用喙咬下一小块血肠,轻轻地叼到下方空空的琴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