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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药香盈户,谣言如刀(1 / 1)

晨光熹微,尚未能完全驱散夏末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凉意。林知微是被一阵小心翼翼的、带着几分试探和敬重的敲门声唤醒的。

“笃、笃笃……”

声音很轻,与半月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王秀芬那恨不得把门板砸穿的狂暴撞击截然不同。这轻叩声里,蕴含的是一种对待“先生”、“能人”时才有的迟疑与恭敬。

林知微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阳光正努力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几块斑驳晃动的光斑。她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卸重组过一般,弥漫着深沉的酸痛,尤其是右手臂和紧绷的肩颈。昨夜那场高度紧张、耗尽心力的接生,如同将她的精力彻底抽空,疲惫感深深浸入了骨髓。

然而,门外的声音清晰地提醒着她身份的改变。

“林医生……您醒了吗?俺……俺家妞子咳嗽好几天了,夜里咳得睡不着,小脸通红,想请您给瞧瞧……”

是一个年轻妇女怯生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里充满了对孩子的焦灼和对“医生”的敬畏。

林知微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里每一个叫嚣着要休息的细胞发出的抗议,动作利落地坐起身。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可以被随意欺凌甚至谋划着卖去换彩礼的孤女林知微。她是林家村有了正式名分的“林医生”,是昨夜从鬼门关抢回两条性命的“功臣”,是承载着乡邻们最朴素、最直接的健康期望的守护者。

她迅速穿好那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布衫,用手指简单梳理了一下及肩的黑发,将它们整齐地拢在耳后,这才走过去,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口,站着的是村南头马家的媳妇,一个平时不太起眼、性格有些懦弱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娃,孩子蔫蔫地趴在她肩头,不时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小脸蛋果然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在马家媳妇身后,还零散地跟着两三个村民,有的是面带愁容,显然是来看病的;有的则纯粹是好奇,想看看这刚刚创造了“奇迹”的小村医,平日里是如何看诊的。

“进来吧。”林知微侧身让开,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沙哑,但神情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温和,有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间低矮、简陋的土坯房,第一次因为络绎不绝的访客而显得有些拥挤和……生机勃勃。林知微让懂事的林知远搬来家里唯一那条有些摇晃的长凳,给等候的村民坐,自己则坐在那张兼做书桌、饭桌和诊桌的旧木桌旁,铺开一张干净的旧布,开始了她作为赤脚医生的正式坐诊。

她看得极仔细。对待每一个病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她都耐心询问症状、起因、持续时间;她会让孩子伸出舌头,仔细观察舌苔的颜色、厚薄;她会俯下身,用王桂花帮忙用竹筒和牛皮纸做的简易听诊器,专注地倾听孩子胸腔里的呼吸音是否清晰。她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结合着脑海中那本神秘图鉴不断闪现的辅助判断信息,给出的诊断和建议清晰明确。开出的药方,多半是她自己闲暇时上山采挖、精心炮制的草药包,用桑皮纸包得方正正,上面还用炭条写上简单的用法;或者是根据村民家现有的条件,建议一些诸如冰糖炖雪梨、葱白姜片水之类的食疗方子。只有遇到病情稍重,或者炎症明显的,她才会谨慎地配上一点点培训时分发下来的、宝贵的西药片剂,并反复叮嘱用量和注意事项。

在收费上,她更是定下了极低的标准,往往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两个鸡蛋、一小把自家种的青菜、几个红薯,或者按照大队的规矩,记上几个工分。对于像村西头五保户刘奶奶那样实在贫困的人家,她则分文不取,有时甚至还会偷偷塞上两个自己省下来的杂面馒头。

“林医生心善啊……”马家媳妇拿着给孩子的草药包,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开的药也灵!俺家那口子前阵子拉肚子,喝了林医生给的车前草水,第二天就好了大半!”

“瞧病是真仔细,问得清清楚楚,不像公社卫生所的大夫,人多的时候,三两句就打发了,药开得也贵……”

真诚的赞誉之声,开始如同初夏田野里的风,伴随着小院里日渐浓郁的、清苦而独特的药香,在林家村的上空悄然弥漫、沉淀,流入家家户户。

面对突然增加的工作量,林知微并未有丝毫慌乱。她深知,赤脚医生的工作,绝不能仅凭一腔热情和被动零散的看诊来维持。要想长久地、有效地为村民服务,必须将这项工作系统化、规范化。意识、有条理地行动起来:

首先,是药材的储备。她利用看诊之外的清晨或黄昏空暇时间,由熟悉山里情况的王桂花或者几位相熟热心的婶子带领,踏遍了村子周围的山野、田埂、溪边。凭借脑海中图鉴那强大无比的识别和指引功能,她如同一个行走的、活的植物图谱,总能精准地找到所需药材的最佳采集地和生长状态。金银花、板蓝根、蒲公英、鱼腥草、车前草、艾叶、益母草……短短十几天,她就识别并采集了数十种常见中草药。回来后,她严格按照图鉴所示的炮制方法,不厌其烦地进行挑拣、清洗、晾晒、切割或研磨。很快,她家那小院的墙角、屋檐下,便挂起了一串串、摆满了一簸箕一簸箕形态各异的草药。那浓郁而独特的药香,几乎完全驱散了这个小院原本贫瘠颓败的气息,成了“林医生家”新的、鲜明的标志。

其次,是病例的记录。她找到大队支书李卫国,批来了一些废弃的旧报纸和大队记账用的糙纸,自己用米汤做浆糊,仔细地订成了几个厚薄不一的简陋本子。每当给村民看诊结束后,无论多忙多累,她都会挤出时间,就着昏暗的油灯,用极细的毛笔蘸着廉价的墨汁,以工整的蝇头小楷,简要记录下病人的姓名、年龄、主要症状、自己的诊断、所用药物以及后续了解到的大致效果。她将这个本子称为“健康简档”。这不仅是她积累临床经验、跟踪病情变化的重要依据,更是她未来有计划地开展疾病预防和健康调查的宝贵原始资料库。

此外,她不再仅仅被动地等待病人上门。在给孩子们看完病后,她会温和而不失严肃地提醒家长要注意随天气变化增减衣物、强调喝开水的重要性、饭前便后要洗手(尽管这在当时农村很难完全做到);看到前来串门的老人,她会多问几句腰腿是否酸软,夜里睡眠如何,并传授一些诸如按压足三里、轻轻拍打胆经等简单的自我保健按摩手法;甚至在路上遇到正顶着烈日劳作的村民,她也会根据对方的气色,随口提点一句“叔,最近天热,多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或者“婶,看你嘴唇有点干,多吃点瓜果蔬菜”。她就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般,将“预防优于治疗”、“未病先防”的健康理念,一点点植入村民们原本只相信“病了才求医”的朴素认知中。

她的沉稳、专业、耐心与无私,很快赢得了林家村绝大多数村民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护。时常有婶子大娘,会趁她不注意,偷偷在她家窗台上放一把新摘的还带着露水的野菜,几个自家树上的果子;或者在她忙碌得顾不上吃饭时,硬塞给她一个热乎乎的贴饼子;更有热心肠的,会主动帮她照看年纪尚小的林知远,或者在她出诊时,顺手帮她将院子里晾晒的药材翻动一下。

然而,世间事,往往如此。阳光越是明亮炽热,它所投射出的阴影便越发清晰浓重。赞誉与感激滋养着她的信念,而嫉妒与陈腐的偏见,也如同暗处的苔藓,在不见光的地方悄然滋生。

这一日,天气晴好。林知微正在小院里弯腰翻晒新采回来、气味浓烈的艾叶,准备用来制作驱蚊虫的艾条和温经散寒的药绒。隔壁柳树沟大队的一个中年汉子,用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拉着自己年迈咳嗽不止、气息奄奄的老父亲,慕名前来求医。林知微放下手中的活计,洗净手,请他们将老人扶到院中通风处的阴凉地,仔细地为他诊察。问询、观舌、切脉(虽然她更依赖图鉴,但必要的流程能增加病人的信任感),一番检查后,她判断老人是积年的老慢支,兼有肺气不足,需要耐心调理,急不得。她正仔细地包着配好的几剂润肺化痰、益气固本的草药,并低声叮嘱着煎药方法和饮食禁忌时,一个如同瓦片刮擦地面般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是刻意计算过角度和距离,足以让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以及那柳树沟的汉子听得清清楚楚。

“哼,说得倒是天花乱坠,谁知道管不管用?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整天抛头露面,摸男人的手腕子,看娃娃的光屁股,像什么样子!也不怕沾了晦气,冲撞了祖宗规矩,将来嫁不出去!”

正是阴魂不散的二婶王秀芬。她挎着个半空的篮子,故意站在人群外围,一双三角眼闪烁着怨毒而又幸灾乐祸的光,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像毒蛇的信子一样,精准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就是就是,”另一个平日里就与王秀芬沆瀣一气、同样喜好搬弄是非的孙婆子,立刻在一旁帮腔,她瘪着没几颗牙的嘴,附和道,“女娃娃当医生,给男人瞧病,闻所未闻!咱们林家村祖祖辈辈可没这规矩!别是把什么不干不净的病气、晦气带回了村里,害了大家!”

这几句话,如同数九寒天里淬了毒的冰碴,瞬间让院子里原本和谐关切的气氛为之一僵,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那柳树沟的汉子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迟疑和顾虑,拿着药包的手也顿住了。旁边几个原本对林知微敬佩有加的村民,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动摇。在这个相对闭塞、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乡村,某些涉及男女大防和所谓“晦气”的旧俗观念,有时比凶猛的疾病本身更加顽固,更难祛除。

正在帮忙收拾草药的林知远气得小脸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攥紧了小拳头,瞪着眼睛就要冲出去跟王秀芬理论,却被林知微一个严厉的眼神及时制止。小家伙委屈地扁着嘴,眼睛里噙满了愤怒的泪水。

林知微本人,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或慌乱。她依旧稳稳地系好最后一个药包的活扣,将其轻轻放在那汉子面前,语气平和如常,仿佛刚才那些污言秽语只是耳边飞过的几只苍蝇:“大叔,药都包好了,用法和忌口我都写在里面的小纸片上了。您放心,在医者眼中,只有病情轻重缓急,病原阴阳虚实,从无男女老幼之分。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和良心,不是性别。”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向那汉子犹豫不决的视线,给出了最大的尊重和选择权,“当然,若是您觉得不妥,心里不踏实,现在还可以拉着老人家去公社卫生所再看看。车费若是不够,我可以先借给您。”

她那镇定自若的神情、坦诚无私的话语,与王秀芬等人躲在暗处放冷箭的行径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汉子看看林知微,又回头看看板车上因剧烈咳嗽而痛苦蜷缩、面色青紫的老父亲,再想想去公社卫生所可能遇到的态度和高昂的费用,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俺信林医生!啥晦气不晦气的,能治好俺爹的病,就是活菩萨!那些嚼舌根的,才是满嘴喷粪,心肠歹毒!”说完,他不再犹豫,小心地收好药包,拉起板车,千恩万谢地走了。

王秀芬见自己处心积虑的挑拨未能立刻见效,反而似乎让一些村民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鄙夷,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像是吞了只苍蝇般憋闷。她重重地冷哼一声,狠狠剜了林知微一眼,扭着水桶腰,悻悻然地走了。但她撒播出去的那几句充满恶意的谣言,却像最令人厌恶的苍蝇,虽然暂时被驱赶,却在空气中留下了令人不安的、嗡嗡作响的余音。

谣言,尤其是这种涉及女性贞洁、传统禁忌和莫名恐惧的谣言,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传播的速度和广度,有时会比真诚的赞誉更快、更广。接下来的几天,林知微敏锐地感觉到,村里一些年纪较大、思想尤为保守固执的村民,再看到她时,目光里多了些闪烁的异样和审视。一些年轻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再来找她看一些妇科或隐私部位的小毛病时,也似乎比之前更加避讳和羞涩,有时甚至要拖到天黑才敢偷偷过来。

林知微心中了然。王秀芬这一招,不可谓不阴损毒辣。它攻击的并非她的医术高低——昨夜成功接生的事迹已证明了她的能力——而是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她作为“女性行医者”的合理性与正当性,试图利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陈旧道德观念和风俗禁忌,将她孤立起来,从精神和社会层面上将她扼杀。

真正的机会,或者说严峻的挑战,很快便不期而至。

村里有个出了名固执、讲究老理儿的老鳏夫,名叫李老栓。他年轻时上山砍柴摔伤过腰和左腿,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关节肿胀变形,近几年更是严重,常常疼得几天下不了炕。以往,他性子倔强,宁可硬扛着,疼得满头大汗、呻吟不止,或者用些不知从哪听来的、稀奇古怪甚至有些愚昧的土方子折腾自己(比如用热锅灰拌酒敷,或者找神婆画符水喝),也绝不肯让“外人”、尤其是他观念里“不吉利”的女医生碰他一下,觉得那是奇耻大辱。但这次,连绵了四五日的秋雨,又湿又冷,将他这老寒腿、老腰疼彻底引爆了,疼得他在炕上翻来滚去,嘶声哭喊,连寻死觅活的话都喊了出来。

他唯一的亲侄子,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被叔父这凄惨的哭喊声搅得心肝直颤,实在没办法,终于硬着头皮,顶着回家后可能会被脾气暴躁的叔父用拐杖打出来的巨大压力,偷偷摸摸、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林知微家求助,脸上满是恳求与不安。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一样,迅速在小小的林家村传开了。不少人都暗中关注着,想看看这位年轻的林医生,究竟要如何应对李老栓这块全村公认的、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王秀芬和孙婆子之流,更是暗中窃喜,就等着看林知微碰一鼻子灰,最好是被李老栓骂得狗血淋头,大大地出一回丑。

出乎一些人意料的是,林知微没有表现出任何退缩或为难。她仔细询问了李老栓侄子关于老人疼痛的具体部位、发作情况和以往的病史,然后神色平静地提起她那个装着银针、艾绒和常用药膏的小布包,毫不犹豫地再次踏着泥泞湿滑的村路,来到了村东头李老栓那间低矮、昏暗、常年散发着霉味、汗味和老人特有气息的破旧土屋。

果然,人还未完全走进那光线不足的屋内,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坑坑洼洼的破旧搪瓷缸子就带着一股恶风,“哐当”一声砸在她脚前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泥水。紧接着,便是李老栓那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却依旧强撑着嘶哑的怒吼:

“滚!给老子滚出去!谁让你来的?老子就是疼死、烂在这炕上,也不用你个黄毛丫头来瞧病!晦气!滚!”

咆哮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林知微面不改色,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因此停顿或后退一分。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屋内昏暗的光线,目光平静地看向炕上那个因剧烈疼痛而面目狰狞、浑身冷汗,却依旧固执地用最恶劣的态度维护着那可笑而脆弱尊严的老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如同冰泉击石,穿透了李老栓那虚张声势的咆哮:

“李老爹,您弄错了。我今天过来,不是来看您是不是个男人,也不是来评判您脾气好坏的。我是来治您那条疼得快要了您命、让您连炕都下不了的腿,和您那快弯成一张弓的腰的。”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您要是真不怕死,真有您表现出来的这份硬骨头和骨气,现在,就立刻从这炕上跳下来,自己走过来,把我赶出去。要是您不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就请您闭上嘴,节省点力气,老老实实配合,让我看看。是您那点所谓的‘男人面子’重要,还是以后能自己走着出去,晒晒太阳、跟老伙计们唠唠嗑更重要,您自己个儿掂量清楚。”

她这番话,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李老栓那层用暴躁和辱骂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下的虚弱与恐惧。他猛地愣住了,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后续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污言秽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卡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在这时,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再次从腰椎和膝盖处猛烈袭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哀嚎,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林知微不再多言,直接走上前。她没有先去触碰他疼痛最剧烈的腿和腰,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他因长期卧床、缺乏护理而开始出现红肿甚至有些轻微破皮的骶尾部位皮肤,又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看了看他浑浊发黄的眼珠和厚腻布满裂纹的舌苔,心中对他的整体健康状况和病因病机已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然后,她才将手掌搓得微热,隔着那层薄薄的、甚至有些污浊的粗布裤料,轻轻而稳定地按在他明显变形肿胀的膝关节和僵硬的腰椎棘突两旁。她的触摸,带着一种纯粹专业的、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稳定而有力,探寻着病位的深浅和病情的性质,不带任何暧昧或轻浮的接触。

“这里……按压下去是不是胀痛得厉害?”

“疼痛的感觉,是不是像有无数根小针在里面扎,又像是被冷风吹进了骨头缝?”

“每逢阴雨天,尤其是像前几天那样连绵的雨,是不是感觉关节里面都在往外冒寒气,疼得尤其厉害,恨不得把这腿砍掉?对不对?”

她每按一处,每冷静地问出一句,都精准无比地说中了李老栓最深切的感受。他起初还咬着后槽牙,梗着脖子硬撑,不肯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服软,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住,加上林知微按准了穴位带来的强烈酸麻胀痛感,才不得不从牙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嗯”、“啊”、“是”之类的承认声。他布满皱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这个他原本极度瞧不上、认为只会“装神弄鬼”的小丫头,似乎……真的懂?真的能看出他的毛病所在?

林知微心中已然有数。这是典型的风寒湿邪侵袭经络、痹阻气血导致的“寒湿痹症”,又因年代久远,兼有跌扑损伤后留下的淤血阻滞,属于本虚标实、缠绵难愈的顽疾。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用酒精棉仔细擦拭消毒过的银针。

“你……你要干啥?”李老栓看到那细长闪亮的银针,有些慌了神,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

“给你止痛。不想疼就别乱动。”林知微语气简短,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目光专注,手下稳如磐石。

银针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精准而迅速地刺入环跳、委中、阳陵泉、足三里等疏风散寒、通络止痛的关键穴位。起初,李老栓还全身肌肉紧绷,紧张得直冒冷汗,但随着林知微熟练的捻转、提插行针手法,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酸、麻、胀感,混合着丝丝缕缕逐渐扩散开来的暖流,开始在他那原本冰冷僵硬的关节周围流动、渗透。那折磨得他欲生欲死的钻心疼痛,竟然真的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般,一点点、清晰地减轻了!

李老栓猛地瞪大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种立竿见影的缓解效果,是他过去用尽各种土方、甚至求神拜佛都从未体验过的。

起针后,林知微又拿出自己用活血化瘀、祛风散寒的中草药精心配制而成的黑色药膏,用竹片取适量,在掌心稍稍焐热,然后仔细均匀地敷在他疼痛的关节处,并用干净的旧白布条松紧适度地包扎好。

“这药膏,两天换一次。这些内服的草药,”她指着桌上另外包好的几包药,“一天两次,早晚空腹服用,用三碗水慢火煎成一碗。记住了,服药期间,忌食一切生冷、油腻的食物,注意关节保暖,不能再受寒受潮。”她留下药物,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小布包,“三天后,我会再过来复诊看看情况。”

自始至终,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或安慰,没有因他之前的恶劣态度而表现出任何委屈或愤怒,也没有因眼下初步的疗效而流露出丝毫得意。她只是冷静、专业地完成了她作为一个医生在此刻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当她提着布包,转身走出那间昏暗的屋子时,李老栓没有再骂人,也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只是眼神极其复杂地、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痛苦、羞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叹息。

几天后,连绵的秋雨终于彻底停歇,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向湿润的大地。有早起的村民,惊愕万分地看见,那已经卧床呻吟了快半个月、被大家私下里认为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的李老栓,竟然在他那老实侄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那间如同牢笼般阴暗潮湿的土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门口一块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石墩上!

虽然他的脚步还虚浮不稳,需要依靠侄子的支撑,腰背也依旧佝偻着,但能够自己走出房门,坐在阳光下眯着眼感受久违的温暖,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近乎奇迹的改善!

“神了!真是神了!林医生连李老栓那块茅坑里的又臭又硬的石头都能给捂热了!”

“啥晦气?我看林医生就是咱们村的福星!华佗再世!”

“以后谁再敢乱嚼林医生的舌根,往她身上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非得撕烂她的嘴不可!”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谣言、所有隐藏在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在李老栓那蹒跚而坚定地走出家门、坐在阳光下的身影面前,不攻自破,彻底烟消云散,如同晨雾遇上了炽热的朝阳。林知微用她无可辩驳的医术、冷静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磊落坦荡的胸怀,赢得了这场围绕着她性别与职业的、无声战役的最终胜利。而王秀芬,则再次沦为了村民们私下里嘲笑和鄙夷的对象,气得好几天都夹着尾巴,没敢在人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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