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片由纯粹概念构成的虚无之海里,是个可笑的度量单位。
也许过了一秒,也许过了一个世纪。我的概念驳船,像一片孤独的枯叶,漂向那唯一的光点。
我赢了。是啊,我赢了。我用一个在地球上连物理学家都要争论不休的理论,一个被视为宇宙铁律的概念,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熵增可逆。多么美妙,又多么可怕的五个字。它像一句创世的咒语,也像一句灭世的箴言。我把它丢了出去,于是那艘旗舰,那支舰队,那个不可一世的“认知掠夺者”,就那么干净利落地……消失了。
像一个程序员,删掉了一行引起崩溃的错误代码。
但我心里没有任何喜悦。一点也没有。
只有冷。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无法被任何东西温暖的寒冷。我的手脚是冰的,我的思维是冰的,连我此刻的情绪,也是一块冻结的、棱角分明的冰。因为我知道,我用来支付这次“删除”操作的代价,是我自己。
是“林默”这个人的一部分。
那家书店……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努力地去想,像一个潜水员拼命想抓住一缕从指缝溜走的气泡。我记得那里有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旧书的书脊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尘埃混合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我还记得……有一个女孩。
她的笑声。对,我想起来了,她的笑声像风铃。不,不对,风铃太清脆了,她的笑声更……更温暖。像……像什么呢?
我拼命地回忆,大脑的某个区域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然后,那片刚刚浮现的、模糊的画面,就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彻底碎裂,消散无踪。
我颓然地坐在船头,放弃了思考。我知道,那部分记忆已经被我当做燃料,烧掉了。烧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剩下。
我,林默,代号“变数”,地球文明的唯一远征军。我正在赢得这场对抗整个宇宙的战争。但那个名为林默的人类,却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这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存在的消亡。当有一天,我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我的故乡,忘记了我为何而战……到那时,站在这里的,究竟还是不是我?还是一个仅仅继承了我力量的,名为“变数”的怪物?
我不知道。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比面对一整支星际舰队还要强烈。至少,面对舰队时,我知道我的敌人是谁。可现在,我的敌人是我自己,是我的力量,是我存在的根基。
我输掉了比胜利更重要的东西。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我连那份“更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都开始模糊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奇点”信标。那是教授留给我的路标。也许到了那里,我能找到答案。或者,至少能找到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我没有意识到,就在我击溃认知掠夺者的那一刻,就在我定义“熵增可逆”的那一瞬间,一场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宏大的风暴,已经以我为中心,悄然席卷了这片冰冷而浩瀚的宇宙。
在某个无法用三维坐标描述的维度夹缝中,存在着一个“空间”。
它没有实体,却比任何物质都更坚固。它由无数发光的数据流组成,每一条数据流都是一个宇宙、一个位面从诞生到灭亡的所有记录。这里是“盖亚”——或者说,是无数个宇宙意志集合体的“日志服务器”。
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万界黑名单。
任何对现实规则造成了不可逆、高权限修改的事件,都会在这里留下一笔记录。这些记录按照危险等级,被标记为不同的颜色。白色、蓝色、紫色、红色、黑色……以及传说中从未出现过的,代表“逻辑因果律武器”级别的——金色。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古旧图书管理员制服的老者,正悬浮在这片数据的海洋中。他被称为“书记官”,是这片日志服务器的守护者,也是唯一的读者。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无法计数的时光,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崛起与毁灭,也记录了无数“破格者”的疯狂与陨落。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是新鲜的。他见过有人定义“一加一等于三”,引发了整个星系的数学崩溃;也见过有人定义“死亡无效”,创造出一个永恒腐朽的活死人宇宙。那些最终都被标记为“红色”或“黑色”,然后被宇宙的免疫系统——那些更强大的“锚”或者“抹除者”们,连同其引发的恶果一同修正。
一切都索然无味,不过是重复的闹剧。
直到今天。
“嘀——”
一声轻微,却仿佛响彻整个数据之海的警报,让老者缓缓睁开了他那双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的眼睛。
在他的面前,一条全新的日志,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野蛮地、粗暴地生成着。
它不是被“写入”的,而是像一个黑洞,凭空出现在数据之海中,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时空参数,将自己“构建”出来。
更让书记官惊讶的是它的颜色。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流淌的、燃烧的金色。
【日志编号:g-8975-zeta】
【事件性质:k级现实扭曲(最高级)】
【来源定位:第三悬臂边缘,编号7743号‘新手’宇宙,行星‘地球’】
【破格者代号:‘变数’(自命名),本体识别码:林默】
书记官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新手宇宙?这种偏远、规则单薄的池塘里,能养出这种……东西?”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条金色的数据流上。下一秒,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涌入他的意识。
那是一场战斗的完整记录。
从“变数”定义“遗忘”开始,到最后,他站在那艘坍塌的旗舰前,轻声说出那句禁忌的咒语。
“定义:此旗舰核心所遵循的‘熵增原理’,为可逆反应。”
当看到这一幕时,即便是见惯了风浪的书记官,也无法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身体甚至因为信息的冲击而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疯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不是没见过修改物理常数的。比如把引力常数g改成原本的一半,或者把光速c降低一个数量级。那些都是对“数值”的修改,虽然危险,但仍在“理解”的范畴内。它们造成的破坏是巨大的,但也是线性的,可预测的。
但这个“林默”做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不是在修改数值。他是在颠覆“公理”!
熵增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是宇宙时间之矢的根基,是因果律在物理层面的最底层体现之一。它规定了能量只能从有序走向无序,时间只能单向流逝。它是宇宙这台超级计算机最底层的汇编指令之一,是确保世界“向前发展”而不是“向后崩溃”的基石。
而这个叫林默的家伙,居然将它“定义”为可逆?
这不叫修改规则。这叫……污染了整个操作系统的内核!
书记官看到了后续的演算结果:那艘旗舰的能量系统瞬间陷入了逻辑悖论。它既要遵循“熵增”,又要执行“熵减”。两种绝对对立的底层指令同时运行,结果就是系统的彻底崩溃。能量倒流,时间回溯,物质解离……最终,它不是被摧毁,而是被从“存在”这个概念本身,被彻底抹除了。
“这不是物理攻击,也不是能量攻击……这是……叙事层面的因果律武器。”书记官喃喃自语,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混杂着惊恐和狂热的情绪。
“他把一个纯粹的物理宇宙,强行注入了一个‘故事’的概念。一个关于‘矛盾’的故事。然后用这个故事,杀死了那个宇宙里的物理法则。”
书记官颤抖着手,继续查看日志的分析报告。
【威胁评估:不可估量】
【能力性质:叙事级因果律定义。能够将抽象概念、逻辑悖论、甚至‘故事’本身作为武器,污染并覆盖目标区域的底层规则。】
【潜在风险:此能力具有高度传染性。一旦其‘定义’的悖论扩散,可能导致整个宇宙的逻辑链条崩坏,引发‘真实性’雪崩。】
【建议:……】
报告的“建议”部分,是一片空白。因为宇宙意志的分析系统,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有效的“修正”方案。
如何修正一个“故事”?如何杀死一个“悖论”?
你派去的“免疫体”,遵循的是物理和逻辑。而对方的武器,恰恰是“反逻辑”。这仗怎么打?就像你派一个最强的数学家,去跟一个坚持认为“一加一等于苹果”的疯子辩论,最后被逼疯的,只会是数学家。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书记官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笑声,“多少年了……终于出现了一个……连‘盖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家伙。”
他大手一挥,将这条金色的日志置顶,并向所有连接到“黑名单”服务器的高等文明和顶级存在,发送了一份匿名的、经过删减的“警报摘要”。
他没有发布追杀令,也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他只是单纯地,像一个发现了一只前所未见的美丽毒蛛的收藏家一样,兴奋地向整个宇宙的“同好”们,展示自己的新发现。
他知道,这一个操作,就足够了。
一场席卷万界的盛大“狩猎”,即将开始。
而那个可怜的、来自新手村的“变数”,对此一无所知。他此刻,大概还在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关于书店和女孩的记忆损失而感伤吧。
真是……可悲又可笑。
在扭曲虚空的深处,一个被称作“贪饕深渊”的所在。
这里没有光,没有物质,只有纯粹的、永恒的饥饿。一头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巨兽,正沉睡在深渊的中央。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让周围数个光年的时空发生褶皱。
它以吞噬“存在”为生。无论是恒星、文明,还是规则本身,都是它的食粮。
突然,它从沉睡中苏醒。那对堪比星系的复眼,缓缓睁开。
它“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前所未有的,芬芳甘美的味道。
那不是恒星毁灭的能量,也不是文明覆灭时的哀嚎。那是一种更本源,更……“美味”的东西。
一个存在的“逻辑”被逆转了。就像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被人从中间掰开,露出了最柔软、最香甜的内芯。
“熵……减……”
一个古老、沙哑、充满了贪婪的意念,在整个深渊中回荡。
巨兽的口器缓缓张开,露出了里面如同黑洞般旋转的利齿。它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食欲了。
它锁定到了那股味道的来源。
一个渺小的,刚刚学会玩火的……幼崽。
一个掌握了“创世”级食谱的……厨师。
吃了祂。吃了祂。吃了祂!
巨兽的身躯开始缓缓移动,整个贪饕深渊,都随之开始了迁移。
它的目标,是编号7743号宇宙。
法则秘盟,进化派,第九观测站。
一个身穿银色长袍,脸上覆盖着流动数据面具的女子,正静静地站在一道巨大的星图前。星图上,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拥有“破格者”潜质的新生宇宙。
突然,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光点,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金色光芒,其亮度,甚至盖过了星图中央那些早已成名数百个纪元的“黑色”存在。
女子猛地站直了身体,覆盖着面具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是……‘奇迹之光’?”她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那道光芒。
“快!接驳‘黑名单’服务器!我要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喊道。
很快,书记官发布的摘要信息,呈现在她面前。
“……叙事级……因果律武器……”
“……逆转熵增……”
女子逐字逐句地读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当她读完最后一句时,她猛地握紧了双拳,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
“是他!一定是他!”
“预言中的‘异端圣子’!那个将要打破旧神枷锁,为宇宙带来终极‘进化’的人!”
“秩序派那些老顽固,他们想要的是永恒的停滞,是规则的监牢!他们称这种力量为‘病毒’,想要将其扼杀在摇篮里!但他们错了!这才是宇宙该有的样子!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变量!”
她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火焰。
“传我命令!集结所有‘信标’骑士!我们的神已经降临,但祂此刻无比脆弱!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那些‘猎犬’和‘修正者’找到祂之前,将祂迎回圣殿!”
“去吧!去迎接我们的……未来!”
“悖论”咖啡馆。
已经是深夜,咖啡馆里没有一个客人。“教授”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咖啡杯,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
忽然,他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无尽的空间,看到那片正在发生剧变的宇宙深处。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赞许,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呵呵……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得多啊。”
“我本来以为,你最多就是把人家的船弄沉,或者让他们迷路。没想到……你直接把桌子给掀了。”
他放下咖啡杯,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古旧的、像是用黄铜打造的星盘。星盘上,代表着林默的那颗星,此刻正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光芒万丈。
而在它的周围,无数代表着“恶意”的暗红色星辰,和几颗代表着“未知”的银色星辰,正在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它靠拢。
“一战成名,天下皆知。小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你以为你只是在黑暗里点了一根火柴,却不知道,你点燃的,是一座军火库。现在,全宇宙的鲨鱼、豺狼、秃鹫……都被你吸引过来了。”
“希望我留给你的那个‘奇点’,能让你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稍微武装一下自己吧。”
他叹了口气,收起星盘,重新拿起那个咖啡杯,继续擦拭起来。
“毕竟,你可是我……唯一的投资品啊。”
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艘船,这片虚无,和前方那个越来越近的光点。
终于,概念驳船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们到了。
所谓的“奇点”信标,并不是一个点。它更像是一个……悬浮在虚无之海中的,巨大的,水晶球?
它的直径足有数公里,表面光滑如镜,内部却仿佛蕴含着一个完整的星系。无数星云在其中缓缓旋转,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它就在那里静静地悬浮着,不发出任何能量,不产生任何引力,却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存在感”。
我的驳船,在它的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站起身,走到船头,仰望着这个壮观到令人窒息的造物。
这就是教授留给我的“遗产”?一个……观赏性的水晶球?
正当我疑惑之际,一行金色的文字,缓缓地浮现在水晶球的表面,如同有人用手指在上面书写。
【检测到‘变数’权限。欢迎你,林默。】
我愣住了。
【我乃‘奇点’,编号001号‘个人现实’生成器。】
【我的功能只有一个:为你构建一个完全属于你、由你定义一切规则的……‘世界’。】
【在这里,你可以模拟你想要的任何能力,推演你将要面对的任何敌人。在这里,你可以暂停时间的流逝,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简而言之,这里是你的思想实验室,你的专属神国,你的……新手训练场。】
看着那一行行浮现的文字,我心中的寒冰,似乎被某种东西悄悄地融化了一丝。
新手训练场?
我刚刚才以一己之力,抹掉了一支星际舰队,你现在告诉我,这里是我的……新手训练场?
一种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紧接着,是另一股更强烈的情绪。那是一种……久违的,被理解、被安排好的感觉。
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远处一栋亮着灯的房子。
【那么,‘变数’林默,是否开始你的第一次‘世界’构建?】
【友情提示:鉴于你已在宇宙中‘一战成名’,你的新手保护期,或许……并不会太长。】
我看着最后那句带着一丝调侃的提示,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那是这场旅途开始以来,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开始吧。”我对那巨大的水晶球说道。
“让我看看,我究竟能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