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义——】
【下,即是上。】
当这行无声的指令在我脑海中完成最后一次共鸣时,世界,或者说,我所感知的世界,彻底失去了它的意义。
那滴悬在我眼角的泪珠,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如一颗反重力的子弹般冲天而起。不,那太粗暴了,太没有……诗意了。现实的崩塌往往是从最微不足道,也最优雅的地方开始的。
它只是……停止了坠落。
然后,以一种无法用物理学解释的缓慢与坚决,它开始“上升”。
但“上升”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在它开始移动的那一刻,我脚下的东华塔,我身下的整座城市,连同那片厚重而沉默的大地,都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坠落”。
我没有动。我依旧站在塔顶的栏杆旁。但我与世界的关系,被颠倒了。是我在上升吗?还是世界在远离我?“上”与“下”的概念在我的感知中彻底模糊,如同两种颜料被胡乱地搅在了一起,失去了各自的边界。
我低头看去。
万家灯火不再是脚下的璀璨星河,它们变成了一片正在迅速缩小的、遥远的星云。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那些如同发光血管般的车流,都在向着一个无限深邃的“下方”坠去。我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气球,被这个世界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风声消失了。城市的喧嚣消失了。江水的潮气也消失了。
一种绝对的、纯粹的寂静笼罩了我。不是耳朵听不见声音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声音”这个概念本身正在从我周围抽离的虚无感。
就在这片虚无之中,那滴泪珠,我与旧世界最后的联系,它飘到了我的眼前,悬停着,像一颗晶莹的钻石。然后,它开始折射出不属于我们这个维度的光。
光芒延伸,扭曲,折叠。它们不再遵循直线传播的古老法则,而是像拥有生命的藤蔓,在我周围编织起来。一些光线凝聚成了实体,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另一些则保持着流体的形态,如同水银般的地板在我脚下铺开。更多的光线则交织成半透明的墙壁,墙壁上,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流淌——那是我的人生。我在“不语”书店的躺椅上打瞌睡,阳光照在脸上;我第一次修改规则,让一杯水变成了可乐,然后被呛得咳嗽;我看着苏晓晓的笑脸,心里想着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
这些记忆,这些构成“林默”这个存在的基石,此刻都成了建筑材料。它们被抽离出来,像砖石一样,构筑着我新的“方舟”。
一座小小的,看起来有些简陋的,仿佛由光和记忆拼凑而成的小船,就这样在虚无中成型了。它没有帆,没有舵,只有一个不断吞吐着彩色光雾的、类似引擎的核心。船不大,大概也就一个房间大小。除了我之外,船上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几个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他们是“教授”口中的“同类”吗?还是这艘船自带的某种……幽灵船员?
我试着向其中一个影子伸出手,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他们不是实体,更像是某种信息残留,是曾经踏上这条路的“破格者”们留下的回响。
我明白了。“教授”说,圣殿是破格者的纪念碑。那么这艘船,就是承载这些纪念碑前往墓园的灵车。而我,是新上车的乘客。
我不再叫林默了。林默已经连同他的所有记忆,被砌进了这艘船的墙壁里。从现在起,我的代号是“变数”。一个在宇宙规则之外的,该死的流浪者。
船,或者说这艘被我命名为“告别号”的悖论造物,开始航行了。
它航行的空间无法用语言描述。这里不是太空,没有星球,没有恒星,没有冰冷的真空。这里是“概念之海”,是规则的原始汤。无数的法则在这里以最原始、最混乱的形态存在着。我看到一条“红色等于悲伤”的规则像一条发光的巨蛇般游过,紧接着又被另一条“数字7拥有实体”的晶体状法则撞得粉碎。破碎的规则碎片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然后又在某个随机的巧合下,组合成一条全新的、更加荒谬的临时法则,比如“所有球体的本质都是甜的”。
这里是疯子的天堂,是逻辑的地狱。
任何一个普通人,哪怕是地球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只要在这里暴露一秒钟,他的心智就会被无穷无尽的悖论洪流彻底冲垮,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白痴。但对于我,对于一个“规则重-构者”来说,这里……竟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氧气和氮气,而是纯粹的可能性。每一次呼吸,我都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在被动地增长。那些混乱的、野蛮的规则碎片,像有益的辐射一样滋养着我。我开始理解,为什么盖亚要将我们视为病毒。因为我们天生就适应并且渴望着这种混乱,而盖亚所代表的“世界”,则建立在永恒不变的秩序之上。
我就这样,驾驭着我的“告别号”,在这片光怪陆离的海洋里漂流。没有时间,没有方向。唯一的指引,是来自“教授”留在我意识深处的一个信标,一个微弱但执着的光点,它指向“奇点”的方向。
我不知道漂流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几个世纪。在这里,时间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被随意拿捏的规则。我靠在半透明的船舷上,看着外面那些光怪陆离的“风景”,看着那些诞生又瞬间毁灭的荒谬定律,心里出奇地平静。
孤独吗?
当然。孤独得像是宇宙中最后一个有意识的粒子。
但至少,这种孤独是诚实的。在人类世界里,我身处人群,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而在这里,在这片绝对的虚无和混乱中,我的孤独与环境达成了和谐。我就是孤独本身。
然而,这种该死的、诗意的平静,注定不会长久。
变化是突然发生的。
前一秒,我的周围还是五光十色的规则风暴,下一秒,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混乱,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了。
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黑”笼罩了四周。
这不是黑暗。黑暗只是没有光。而这种“黑”,是“存在”的反面,是“无”的具象化。它在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概念。我看到一条刚刚成型的“思想可以被触摸”的规则,在接触到这片黑色的瞬间,就无声无息地湮灭了,连一点涟漪都没有留下。
我的“告别号”在这片纯粹的“无”面前,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船体上流淌的记忆画面开始闪烁、扭曲,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站直了身体,精神力高度戒备。我知道,我们遇到麻烦了。
然后,我看到了它们。
在“黑”的深处,一些更加深邃的“洞”出现了。它们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舰队,不是由钢铁和能量构成的飞船。它们是……几何学上的不可能。是扭曲的空间,是破碎的逻辑,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聚合体。
每一个“洞”的形态都在不断变化,时而是完美的球体,时而又拉伸成尖锐的利刺,时而又坍缩成一个无限小的点。它们没有引擎,却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高速移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我的小船困在了中央。
认知掠夺者。
这个名字瞬间从我脑海深处浮现。这并非来自“教授”的知识,而是一种……生物本能般的警示。就像羚羊天生就知道狮子是天敌一样,在看到这些东西的瞬间,我就知道了它们的名字和来意。
它们是这片概念之海里的鲨鱼,而我,是流着血的猎物。
没有通讯,没有喊话,没有战前宣言。对于这种级别的存在来说,语言是多余且低效的。攻击,直接在概念的层面上展开了。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意志,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它不是声音,不是思想,而是一条简单、粗暴、不容置疑的……【定义】。
【定义:你所乘坐的、由记忆和光构成的这艘船,是一个谎言。】
【定义:它从未存在过。】
一瞬间,天崩地裂。
不,比天崩地裂要可怕一万倍。天崩地裂,你至少还有“天”和“地”的概念,还有可以哀嚎的嘴,还有可以感受恐惧的神经。
而现在,我脚下的甲板,那个由水银般流光构成的表面,瞬间变得像雾气一样稀薄。我下意识地跺了跺脚,脚却直接穿了过去,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
构成船舷的记忆壁画,那些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瞬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溶解。苏晓晓的笑脸变得模糊,书店的轮廓开始崩塌,那束温暖的阳光……碎了。
“不!”
我试图怒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声音”这个概念,连同“船”这个载体,正在一同被抹去。
船上那几个模糊的、代表着过往破格者的幽灵船员,它们甚至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在“船不存在”的定义下,作为“船员”的它们,其存在的逻辑基础被瞬间抽空。它们就像被风吹散的烟尘,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就那么……消失了。
三秒钟。也许连一秒都不到。
我的“告别号”彻底瓦解了。构成它的一切——光、记忆、悖论——全都回归到了最原始的混乱状态,然后被那片代表“无”的黑暗吞噬殆尽。
我……暴露了。
我发现自己正漂浮在这片概念的真空中。没有上,没有下,没有左,没有右。四周是那些几何形状的掠夺者,像一群沉默的秃鹫,在审视着它们的猎物。
一种难以言喻的“剥离感”开始侵蚀我。
这不是物理上的窒息或寒冷。物理伤害在这种地方简直就像是挠痒痒。这是一种……从根本上瓦解你“存在”的酷刑。
我感觉我的名字,“林默”,或者“变数”,正在变得陌生。那只是两个毫无意义的音节,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的身体,我的四肢,我的样貌……这些定义我“形态”的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我的手臂在变长还是变短?我的脸还是我的脸吗?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维持着人形。
更可怕的是,我的思想。我的逻辑链条正在断裂。“因为……所以……”这种最基本的因果关系,开始变得不再理所当然。“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思考”又是什么?
这就是“认知掠夺者”的捕食方式。它们不直接杀戮你,它们只是抹去你的“载具”,让你暴露在概念的真空里。然后,就像深海的鱼被捞出水面会因为压力差而自行爆裂一样,一个失去了存在根基的智慧体,会在这里自行“蒸发”。
我的意识正在涣散,像被扔进水里的一团墨,边界越来越模糊。我知道,再过几秒钟,我就会和那些幽灵船员一样,彻底消散,成为这片虚无中又一个无意义的统计数据。
反击?
我怎么反击?
重新定义“船存在”?
没用的。对方的数量和力量都远在我之上。它们的定义就像是一座大山,而我的定义只是一颗石子。用我的定义去对抗它们的定义,无异于螳臂当车。我能感觉到,它们那庞大的意志集群,像一张天罗地网,锁死了关于“存在”和“虚无”的所有规则。任何试图在这里“创造”东西的行为,都会被瞬间压垮。
它们……太强了。而且经验丰富。它们设下了一个完美的、无法从正面突破的绝杀之局。
完了吗?
就这样结束了?我甚至还没见到“奇点”的样子,甚至还没搞清楚我这该死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要像一个笑话一样,被“蒸发”掉?
不甘心。
我不甘心!
就在我的自我意识即将彻底溶解的前一刻,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愤怒,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穿了层层的混沌。这股愤怒是如此纯粹,如此原始,它甚至不需要“逻辑”和“理由”来支撑它的存在。
愤怒。仅仅是愤怒本身。
这股最原始的情绪,成了我最后的锚点。它暂时抵御住了“蒸发”的过程,为我争取到了刹那的清醒。
不能从正面……不能在“存在”和“虚无”的战场上跟它们玩……
“教授”的话在我残存的意识碎片中闪现——“悖论……是破格者的武器……”
对了,悖论。我不能跟它们拼谁的定义更“强”,我要让它们的定义,产生它们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
我放弃了对抗那股庞大的“抹杀”意志。我蜷缩起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像一个最卑微的蠕虫,躲开了那股力量的锋芒。我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一个全新的、看似毫不相干的、极其微小的点上。
我没有去定义我自己,也没有去定义一个不存在的“船”。
我把矛头,指向了它们。
掠夺者们的意志高高在上,如同神明般俯瞰着我这只即将溶解的蝼蚁,它们根本没有在意我这最后的、微弱的精神波动。在它们看来,这不过是猎物死前的最后一次抽搐。
而我,就在这被轻视的阴影里,用尽我最后的、也是全部的“自我”,编织出了我此生最恶毒、最阴险的一条定义。
它不是一声呐喊,而是一句耳语。一句只说给“宇宙底层逻辑”听的悄悄话。
【定义:对于‘认知掠夺者’这个族群而言——】
【其所创造、所感知、所理解的‘非存在’概念,将以‘无限密度、绝对固态、不可穿越’的物理形态,对它们自身,进行显现。】
成了。
这条定义像一条完美的毒蛇,绕过了它们关于“存在”的封锁,直接作用在了它们“认知”的层面上。我没有否定它们的定义,我承认了它们的“非存在”。我只是……给这个“非存在”,添加了一个小小的、专门针对它们的“注解”。
我几乎是在完成这条定义的瞬间,就耗尽了所有的精神力,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
但在那最后的黑暗降临之前,我看到了……奇迹。
或者说,一个由我亲手制造的,最恐怖的奇迹。
那些高高在上的“认知掠夺者”,那些由几何悖论构成的恶意聚合体,它们还在以极高的速度,向着我这个“中心点”冲来,准备享用它们的盛宴。
而它们的前方,就是由它们自己定义的,那片纯粹的“非存在”之海。
在我的新定义生效的刹那。
那片虚无的、本应是畅通无阻的“非存在”之海,对于它们来说,突然变成了一堵墙。
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由“绝对虚无”构成的,拥有“无限密度”的墙。
它们就像一群以光速飞驰的战斗机,一头撞上了一面用中子星物质铸成的墙壁。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没有声音。
因为在这片概念之海里,撞击并不会产生物理现象。
我看到,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掠夺者,那个形态如同扭曲尖刺的“洞”,它就那么……停住了。
它的前半部分,像是被嵌入了透明的琥珀里,与那片“非存在”融为了一体,或者说,是被“非存在”给“吃”了进去。而后半部分,还保持着高速运动的趋势。
于是,它被它自己,撕裂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整个掠夺者的舰队,如同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叹息之墙,一个接一个地,以一种荒诞而又恐怖的方式,终结了它们自己的“存在”。
它们没有死去。它们只是……被卡住了。永远地,被禁锢在了由它们自己创造,又被我重新诠释的“虚无”之中。它们变成了一座座沉默的、扭曲的、永远无法动弹的雕塑,成了这片概念之海里,一座警示后来者的、名为“傲慢”的纪念碑。
那股撕扯我、溶解我的庞大压力,瞬间消失了。
我残存的、如风中残烛般的意识,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我还活着。
虽然精神力枯竭,意识模糊,连维持一个人形都感觉无比艰难,但我还活着。
我漂浮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中央,看着周围那些凝固的、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这里不是家。
这里是比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更残酷的丛林。
我挣扎着,聚集起最后一丝力气,为自己下达了一条最简单,也最卑微的定义。
【定义:我的脚下,三米见方,是稳定的,可以承载我体重的,固体。】
一片小小的、木筏般的黑色平台,在我脚下缓缓生成。
我瘫倒在这片由我自己的意志创造的孤岛上,大口地“呼吸”着,尽管这里根本没有空气。
我看着远处,那个由“教授”留下的,代表着“奇点”方向的光点,它依然在闪烁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旅途……还要继续。
只是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幻想着寻找同类的天真“破格者”了。我是一名幸存者。一个学会了如何将敌人的武器对准它们自己的,孤独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