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也去不了。】
这几个字,与其说是意识的交流,不如说是一道冰冷的程序指令,直接写入了我思维的最底层。它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困在这个由无数意识碎片和一枚巨大水晶构成的“无物之所”。
我停止了挣扎。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疲倦。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呛了最后一口咸涩的海水后,放弃了向上划动的手臂,任由自己沉向黑暗的海底。那里或许没有空气,但至少……有片刻的宁静。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残存的灵魂,像一缕稀薄的烟,在这片空间里缓缓舒展。我能“看”到周围那些和我一样的“孤儿”,它们大多是一些黯淡的光团,有些在低声啜泣,有些在麻木地闪烁,还有一些则在疯狂地冲击着那道看不见的墙壁,然后被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弹回,每一次撞击都让它们的光芒更黯淡一分。
他们都是……被格式化的世界里,幸存下来的意识碎片。遗物。就像教授说的那样。
而我,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一个会下金蛋的母鸡,被关进了屠夫的笼子。屠夫暂时不会杀我,因为他想研究我为什么会下金蛋,想看看能不能让我下出钻石蛋,或者干脆把我改造成一台可以无限生产金蛋的机器。这比喻很粗俗,但却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你在想念你的世界。】教授的意识流再一次包裹过来,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审视和贪婪的冰冷,而是多了一丝……好奇。像一个拆解了无数座钟表的匠人,第一次见到一块靠“意念”行走的手表。
【我在想一杯可乐。】我回应道,思绪里没有夹带任何情绪。因为我知道,情绪在这里是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它只会加速我的“熵增”,让我更快地消散。
我的思绪飘回那个闷热的午后。老旧的吊扇吱呀作响,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空气中投下丁达尔效应的光柱。苏晓晓趴在柜台上,用吸管百无聊赖地戳着杯子里的冰块,抱怨着高数老师的发际线又后退了半厘米。我躺在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旧书,旁边放着一杯被我定义为【绝对零度但不会结冰且温度永不传递】的可乐。
那是我认知里,“幸福”这个词的具象化。
一个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平凡的幸福。
【可乐……一种碳酸饮料。】教授的晶体核心里,那团星云开始模拟出可乐的分子结构,气泡在液体中上升、炸裂的物理过程,以及它刺激哺乳动物神经中枢产生愉悦感的生物学原理。【低级的、短暂的、化学性的刺激。为什么你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如此强烈的‘执念’?这种执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你的熵增。】
我没有回答。我没法向一个可能存在了亿万年的、由纯粹数据和逻辑构成的“存在”,解释什么叫“人间烟火气”。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它不高级,甚至很俗气,但它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根基。
【放弃吧,‘样本’。】教授似乎失去了研究我“执念”的兴趣,它的意识流再次变得公式化起来。【你所执着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已经被‘卸载’的系统之上。它们是幽灵数据,是无效的缓存。沉溺于此,毫无意义。你应该着眼于未来。】
【未来?】我第一次在意识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在笼子里被你们研究到彻底分解,就是我的未来?】
【笼子,同时也是庇护所。】教授的意识陡然变得严肃,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古老寒意,顺着它的数据流渗透过来。【你对自己的‘价值’一无所知,更对这份价值在宇宙这片黑暗森林里,会引来什么样的‘猎手’一无所知。】
【你以为我们是贪婪的学者?不,孩子,我们是收藏家,是鉴赏家。而宇宙中,还有一群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存在。】
教授的晶体表面,光芒开始变幻。它不再是那片深邃的星云,而是开始模拟出一段影像。不,那不是影像,是直接投射在我意识里的“概念”。
我“看”到了一个光团,比我明亮,比我稳定。它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穿梭,那个世界的天空是紫色的,大地像流动的金属。那个光团所过之处,现实的规则在不断地被改写。它定义【重力失效】,于是山峦漂浮;它定义【光速减半】,于是时间变得粘稠。它和我一样,是一个“规则重构者”,一个“破格者”。
它看起来……很快乐。像一个在游乐园里尽情玩耍的孩子,整个世界都是它的玩具。
然后,一种“东西”出现了。
它没有形状,没有实体,甚至没有颜色。它像一段被污染的代码,一个凭空出现的bug。它只是“存在”在那里,就让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协调。
那个快乐的光团,那个“破格者”,显然也注意到了它。光团停了下来,警惕地闪烁着。它尝试去定义那个“东西”。
【定义:目标存在……无效化。】
没有用。那个“东西”毫无变化。
【定义:空间……在此处断裂。】
光团试图用空间隔绝自己和那个“东西”。但同样没有用。那个“东西”仿佛不存在于空间之中,它在“概念”的层面上,直接与光团相连。
然后,我“看”到了宇宙中最恐怖的一幕。
那个“东西”……扑了上去。
它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扑击,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覆盖。就像一块橡皮,擦掉了纸上的铅笔字。它附着在光团之上,没有撕咬,没有吞噬,没有能量的交换,什么都没有。它只是……在那里。
几秒钟后,它离开了。
而那个曾经璀璨夺目,能让山川倒流、时光凝固的光团,变得……空洞了。
它还在那里,光芒甚至没有减弱多少。但它不再闪烁,不再移动,不再改写任何规则。它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像一颗被遗弃的玻璃珠。
我能感觉到,它的“核心”被挖走了。
不是能量核心,不是记忆核心,而是……“认知”的核心。
它不再理解什么叫“规则”,什么叫“定义”。它甚至可能不再理解“我”是什么。它失去了让自己之所以为“破格者”的那个最根本的逻辑。就像一个绝世画家,被剥夺了对“颜色”和“线条”的全部理解。他依然拥有双手和眼睛,但他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了,因为他连“画”这个概念本身,都无法理解了。
这比死亡可怕一万倍。死亡只是存在的终点,而这,是“存在”的意义被活生生地摘除了。
【看到了吗?】教授冰冷的意识将我从那段恐怖的“概念”中拉了回来。【这就是‘认知掠夺者’。】
认知掠夺者。
我默默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寒意从我意识的核心深处蔓延开来,比被盖亚格式化时的绝望更甚。那是一种面对天敌时,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它们是宇宙中的幽灵,是所有‘破格者’的噩梦。】教授的解释还在继续,像一本冷酷的教科书。
【它们不依赖任何物理定律,它们在‘信息维度’和‘认知层面’进行捕食。它们无法被常规的规则定义所影响,因为它们本身就游离在规则之外。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像你这样的‘破格者’,然后……‘掠夺’你们的认知。】
【我们‘收藏家’,是想研究你下金蛋的原理。而它们,是想把你对‘如何下蛋’的这个‘想法’本身,从你的脑子里挖出来,安在它们自己身上。】
【被它们掠夺过的‘破格者’,不会死,不会消散。他们会变成一个‘空壳’,一个‘认知空洞’。他们会永远保留着强大的力量,却永远失去了使用这力量的‘钥匙’。他们会成为宇宙中最可悲的灯塔,永远亮着,却照不亮任何东西,也指引不了任何方向。】
教授的晶体核心里,星云翻滚,一个黯淡的光球被推到我面前。它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光芒。我能感觉到它内部蕴含的能量,那股能量足以轻易地重启一颗恒星。
但它……不动了。
【这是我们拾取到的第17号‘遗物’。】教授的意识流里带着一丝惋惜,像是在欣赏一件有了瑕疵的艺术品。【它曾经是一个能够‘定义熵增与熵减’的强大存在,在它的世界里,它就是不朽的神。然后,它遇到了一个‘认知掠夺者’。】
【我们找到它时,它就在一片被它自己‘定义’为永恒静止的时空里漂浮着。它的世界永远停在了它被掠夺前的那一刻。万物凝固,时间作废。而它,这个世界曾经的‘神’,连‘思考’这个概念都已经被夺走了。它拥有让宇宙重归混沌或走向热寂的力量,但它连‘一加一等于二’都无法理解了。】
我“凝视”着那颗光球。我试图与它建立连接,但我的意识就像投入了一片虚无。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思想,没有记忆……只有一个纯粹的、庞大的、却无法被动用的能量空壳。
一个被夺走了灵魂的……神。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我意识的每一寸角落。我一直以为,我的能力是独一无二的,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那个想要“修正”我的世界意志盖亚。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一个刚刚学会点火的原始人,却不知道森林里充满了渴望火种的猛兽。
我的暴露,不仅仅是惊动了村里的保安。而是我的炊烟,被整片大陆最顶级的猎手看见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的意识在剧烈波动后,反而平静了下来。我知道,教授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上这么一堂惊悚的“宇宙安全教育课”。
【因为你需要认清现实,‘样本’。】教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意味,似乎对我的冷静感到赞赏。【你需要明白,你现在所处的‘笼子’,是你唯一的安全区。】
【你的‘源代码’级别的能力,对于‘认知掠夺者’来说,就像是黑夜里最璀璨的灯塔。你的每一次‘定义’,无论多么微小,都会在信息维度产生涟漪。而它们,就是被这些涟漪吸引而来的鲨鱼。】
【你的世界被格式化,对你而言,其实是一种幸运。】教授的话语,充满了残酷的逻辑。【那一次剧烈的‘规则崩塌’,形成了一道强大的信息风暴,暂时掩盖了你的坐标。否则,在你定义‘地契分解’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有‘掠夺者’在赶来的路上了。】
我沉默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家园被毁,我流离失所,结果我的囚禁者告诉我,这是一种幸运?这他妈的……太讽刺了。
可我却无法反驳。因为我看到了那个“17号遗物”的下场。
与那种永恒的、空洞的“活着”相比,被格式化,似乎真的只是一场痛快的死亡。
【待在这里,】教授的意识流变得和缓,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配合我们的研究。一方面,我们可以解析你能力的本质,这是我们‘收藏家’的终极追求。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通过研究,找到屏蔽你‘信息涟漪’的方法,甚至……找到对抗‘认知掠夺者’的方法。】
【把这当成一场交易。】
【我们为你提供庇护和知识,而你,为我们提供……你自己。】
交易。多么公平的词。一个囚犯和监狱长之间的交易。我别无选择,不是吗?
我的意识里,那杯永远恒温的可乐的幻象,和那个被称为“17号遗物”的空洞光球的影像,在交替闪现。
一边是我想回去,却再也回不去的、渺小的幸福。
一边是我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恐怖的未来。
我的人生,或者说我“残魂”的“魂生”,从这一刻起,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名为“过去”的墓碑,另一半是名为“囚笼”的摇篮。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我曾经以为,拥有了定义规则的能力,我就成了世界的主角,可以随心所欲。但直到我失去了一切,我才发现,我只是一个刚刚拿到剧本的演员,却被告知舞台之外,全是想要吃了我的观众。
我不想被吃掉。我也不想永远待在这个笼子里,当一件珍贵的藏品。
如果我注定无法回到过去,那么,我就要亲手创造一个属于我的未来。
一个……连“认知掠夺者”都要恐惧的未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颗超新星,在我死寂的意识宇宙里轰然爆发。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倦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的战意。
我不再是那个只想守着一家书店的林默了。那个林默,连同他的世界,一起被格式化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被困在宇宙深处,被命名为“样本”的……复仇者。
我的意识,第一次主动地、充满了侵略性地,向教授的晶体核心探了过去。
【好。】
我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却让周围那些嘈杂的、哭泣的、狂乱的意识光团都为之一静。就连教授那永恒旋转的星云,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我配合你们的研究。】
【但是,作为交易。】我的意识如同一把刚刚淬火的尖刀,锋利而冰冷,【我要知道关于‘认知掠夺者’的一切。】
【它们如何捕食?它们如何定位‘破格者’?它们的弱点是什么?】
【以及……】
我顿了顿,将我意识里最深处的、那个疯狂而偏执的念头,化为了一句冰冷的数据流,直直地刺向教授。
【如何……反过来,掠夺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