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刚签了一份卖身契。不是卖给魔鬼,也不是卖给资本家,是卖给了一份我亲手制造出来的、更大的麻烦。
咖啡馆里死一样的寂静。那几十双眼睛,曾经写满恐惧、绝望、或是狂热的眼睛,现在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突然闯入的“野生种”,而是一种……更高级的物种。一个能把盖亚“拉黑”的怪物。
归一,那个浑身散发着“秩序”和“陈腐”气息的老人,花白的眉毛下,眼神复杂得像一篇万言论文。他向前走了一步,地板的木纹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沉重。
另一边的风起,那个扎着脏辫、看起来像个街头艺术家的家伙,则要直接得多。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酷。合作。我喜欢这个词。”他顿了顿,眼神里的火焰几乎要烧出来,“那么,第一步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反攻?把那些现实稳定锚点一个个都给它拔了?”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打了三罐鸡血的高中生。反攻?拔锚点?我连下周的房租都还没交呢。
我叹了口气,这种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我真的,真的很想回家睡觉。睡个三天三夜,然后去苏晓晓的书店里待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干,就闻闻旧书的味道,听听她抱怨学校里的哪个男生又送了她一封傻乎乎的情书。
那才是生活。而不是在这里,跟一群能用眼神掰弯勺子的人讨论如何“反攻世界”。
“没有第一步。”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风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该干嘛干嘛。”我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又喝了一口,苦得我舌根发麻。“我跟盖亚的梁子,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情报,需要知道盖亚还有什么花样,需要知道我这种‘异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是我的‘谷歌’和‘维基百科’。”
我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你们提供情报,所有你们知道的情报。作为交换,如果盖亚又派什么‘杀毒软件’来找你们麻烦,而我又正好心情不错,我会考虑帮你们一把。这就是‘合作’。明白了吗?”
归一和风起对视了一眼。我能读懂他们眼神里的信息。失望,困惑,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归一再次开口,声音沙哑:“林先生,您拥有的力量,是前所未见的。我们……法则秘盟……已经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躲藏了数百年。每一次有同类试图反抗,都会被盖亚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抹除’,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您是唯一的希望,是打破这个循环的……”
“停。”我打断了他。我最受不了这种宏大叙事。“我不是什么希望。我就是个想安稳过日子的普通人,结果被你们老板,哦不,被盖亚给盯上了。我解决它,只是为了拿回我的平静生活。我不想当领袖,不想当救世主,更不想背负你们几百年的历史包袱。”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想反攻,那是你们的事。你们想继续躲着,也随你们的便。别拉上我。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这番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混蛋。但我必须这么说。我怕了,我怕一旦接受了他们的“效忠”,我的人生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小小的书店,那个会对我笑的女孩,都会变成一个我再也无法触及的、遥远的回忆。
咖啡馆里再次陷入沉默。那些刚刚燃起希望之火的“神”,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敬畏变成了茫然。
最终,还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教授”打破了僵局。
他慢悠悠地擦拭着一个玻璃杯,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我想,我明白林先生的意思了。”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各位,你们似乎搞错了一件事。你们在寻求一个‘领袖’,一个能带领你们走出困境的摩西。但林先生,他不是摩西,他是一场风暴。”
“风暴不需要追随者,”教授微笑着说,“你只需要知道风暴会朝哪个方向刮,然后聪明地选择是跟在后面捡拾残骸,还是……提前躲开。”
他的比喻很精妙,也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
归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于点了点头。“受教了。那么,按照‘合作协议’,我们会整理出所有关于盖亚、关于‘免疫体’、关于我们自身历史的资料。您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取。”
风起也耸了耸肩,收起了那副随时准备干架的姿态。“好吧,好吧。虽然很扫兴,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谷歌’,是吧?行,我们会成为你最好用的搜索引擎。”
我点了点头,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情报发我邮箱就行。我该走了。”
我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去。没有半分留恋。
身后,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跟随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复杂,交织,像一团乱麻。但那又与我何干呢?我只想离开这个让我呼吸不畅的地方。
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我停住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始终气定神闲的教授。
“你,”我说,“你似乎知道很多。比他们加起来都多。”
教授扶了扶眼镜,笑容不改:“我只是个开咖啡馆的,先生。偶尔听听客人们的故事罢了。当然,如果你愿意付出‘等价’的代价,我很乐意把我听来的故事,讲给你听。”
我看着他,这家伙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我有一种直觉,他知道我力量的本质,甚至可能知道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但我现在没心情,也没“代价”去支付。
“我会再来的。”我留下一句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
门外的世界,阳光灿烂,车水马龙。仿佛刚才在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那场与世界意志的对峙,那群被称为“神”的人,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贪婪地呼吸着“正常”的空气,尽管我知道,这份“正常”已经被我亲手打破了。时设置的那条“盖亚访问权限=null”的规则,其实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更像是一次情急之下的ddos攻击,利用了系统的一个底层逻辑漏洞,暂时阻塞了管理员的访问。但管理员总会找到重启服务器的方法。问题只是,时间早晚。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我公寓的地址。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那些行人,那些车辆,那些高楼大厦……在我的视野里,它们不再是实体,而是一行行稳定运行的代码,一个个被精确定义的参数。
而我,是那个唯一拥有root权限的程序员。也是那个被系统标记为“病毒”的头号公敌。
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只有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有些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像我此刻紊乱的心跳。
我什么都不想干。不想整理情报,不想思考对策,不想去面对那个名叫“盖亚”的庞然大物。我就想这么躺着,直到世界末日。
或者,直到苏晓晓打来电话。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像触电一样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封新邮件的提醒。
发件人是“悖论咖啡馆”。
我点开邮件,附件是一个被高度加密的压缩包。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
“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
效率还真高。我撇了撇嘴,把手机扔到一边。我现在一个字都不想看。我需要的不是信息过载,而是让那根快要绷断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下。
我闭上眼睛,试着清空大脑。我开始像往常一样,“阅读”周围的世界。这曾是我唯一的娱乐,像看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空气的流动,光线的折射,尘埃的布朗运动,隔壁情侣微弱的争吵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感知中化为最基础的规则和数据流。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它。
一个异常的信号。一个……不,那不是信号。那更像是一个数据包,一个不属于这个“局域网”的数据包。
我的精神瞬间高度集中。在我的“视界”里,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太阳系,都被一层无形的、由无数规则构成的“防火墙”笼罩着。这就是盖亚的管辖范围。任何内部的规则修改,都会立刻触发它的警报。而我刚刚在咖啡馆的行为,就等于是在防火墙内部引爆了一颗逻辑炸弹。
但这个新出现的数据包不一样。它来自“墙”外。
它没有试图攻击或突破盖亚的防火墙,而是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直接“跳”了进来。它就像一个拥有更高维度坐标的幽灵,无视了所有的城墙和守卫,直接出现在了城池的中央。
最关键的是,盖亚……对它毫无反应。
我的“拉黑”指令是针对盖亚的“主动访问”,比如投放“免疫体”或制造“恶意巧合”。但它自身的监控系统应该还在运行。可现在,这个外来的数据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悬浮在地球的引力井里,而盖亚的监控系统却像瞎了一样,对它视而不见。
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这个数据包的发送者,其技术层级远在盖亚之上,高到盖亚的系统甚至无法“识别”出这是一种入侵。
二,它所使用的“协议”,与盖亚的规则体系,根本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这比面对盖亚的直接攻击还要让我感到恐惧和……兴奋。
我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意识探了过去,像一个拆弹专家在处理一枚闻所未闻的炸弹。我没有直接尝试“解压”这个数据包,那太鲁莽了。我只是在外部,轻轻地“扫描”它的结构。
一瞬间,浩如烟海的信息流冲入了我的脑海。
那不是图像,不是声音,不是任何人类已知的语言。那是一种……纯粹的概念集合。
我“看到”了恒星的诞生与死亡,不是以物理观察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定义”的方式。比如,一段信息流的核心概念是:【定义:当质量超过临界值n时,其内核的‘聚合’属性将强制覆盖‘排斥’属性】。这是恒星点燃的底层逻辑。
我“看到”了空间的折叠,不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而是一条更基础的公理:【定义:坐标(x, y, z, t)与坐标(x, y, z, t)之间的‘距离’概念,其数值可被赋值为任意正实数,包括零】。
我“看到”了生命的编码,不是dna,而是一种以硅基为载体,通过晶格振动传递信息的奇异结构。它们的“进化”规则是:【定义:当外界环境熵增超过阈值s,‘信息结构’将自动执行‘迭代’与‘分化’,以寻求新的稳定态】。
……
这些信息庞大、深邃、冷漠,带着一种宇宙尺度上的宏伟与孤寂。它们不像盖亚的规则那样,充满了“维护”和“稳定”的意图,而是更像一本……宇宙的开发文档。一本由某个,或者某些,我无法想象的存在,所撰写的创世蓝图。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这片信息的海洋中拼命挣扎,试图抓住一些我能够理解的碎片。我的大脑在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随时会因为过载而烧毁。
终于,我从那无穷无尽的“开发文档”中,捕捉到了一段相对“简单”和明确的信息。这段信息似乎是整个数据包的“信封”,或者说,“邮件标题”。
它由一系列不断变化的星图和矢量箭头构成,最终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坐标。
不是地球上的某个地方。
不是太阳系。
甚至不是银河系。
那个坐标,指向了室女座超星系团边缘,一个在人类的天文望远镜里,连一个像素点都算不上的荒芜之地。
而在那坐标的末端,跟着一段……可以被“翻译”的意念。
【‘本地服务器管理员’(盖亚)已出现逻辑闭锁。】
【检测到新的‘超级用户’(权限:root)上线。】
【根据‘星际互联协议’第1024条第256款,自动发送‘邻里协议’问候。】
【你好,‘新邻居’。】
【你,并非孤单一人。】
【警告:你的行为已在‘宇宙之网’中产生可观测的涟漪。更高层级的‘观察者’可能已被惊动。】
【建议:在‘管理员’重启并升级‘防火墙’之前,尽快提升你的‘权限等级’,或寻求‘离线’庇护。】
【附:初级‘权限提升’引导程序。】
【祝你好运。】
当最后一段意念在我脑中解析完毕时,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在窗帘的缝隙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呆呆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化了刚才所接收到的一切。
本地服务器管理员……盖亚。
超级用户……我。
星际互联协议……宇宙之网。
邻居……观察者……
这些词汇在我脑中盘旋,然后慢慢拼凑出一个让我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图景。
我一直以为,我的敌人是盖亚,是这个世界的意志。我以为我是在和整个世界为敌。这场战争,在我看来,已经是史诗级别,是赌上一切的终极对决。
可现在,一封来自星空深处的“邮件”,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错了。
全错了。
我跟盖亚的战争,根本不是什么史诗对决。那只是……一个公司的员工(我),跟这栋办公楼的物业管理员(盖亚),因为装修问题(修改规则)发生了冲突。我仗着自己是老板亲戚(天生权限),把物业的门禁卡给注销了(拉黑盖亚)。
而现在,隔壁办公楼的物业(‘新邻居’),通过公司总部(宇宙之网)的内部系统,给我发了封邮件,提醒我说:你闹得有点大,总部的安保部门(‘观察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你了。我们以前也跟物业吵过,给你分享点经验,你好自为之。
我……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一种宇宙尺度上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渺小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一直渴望寻找同类。现在,我找到了。不,我没找到他们,是他们找到了我。而且他们告诉我,我们这样的“人”,或者说“存在”,在宇宙里,并不少见。
我们不是“异常”,不是“病毒”。我们只是……拥有更高权限的用户而已。
而盖亚,也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世界意志。它只是一个……“本地服务器管理员”。它的职责,就是维护这台名叫“地球”的服务器稳定运行。所以它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清除我这个试图修改后台代码的“捣乱分子”。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夜空中,星辰稀疏。在城市的光污染下,它们显得黯淡而遥远。
但在今夜,在我的眼中,这片星空,已经变得和以往完全不同了。
每一颗闪烁的星辰,不再是遥远的恒星,而可能是一个……“局域网”。每一个局域网里,都可能有一个像盖亚一样的“管理员”,也可能有一个或几个像我一样的“用户”。
我们之间,由一张看不见的“宇宙之网”连接着。
我为了守护一家小书店而暴露身份,和“盖亚”展开的这场战争……或许,在某些“邻居”的眼中,真的就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宇宙一隅的小事”。
我忽然很想笑。笑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我自己的坐井观天。
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我的存在本身,却注定了我无法平静。
以前,我的敌人只有一个盖亚。现在,我的敌人可能是……一群“观察者”?
而我的盟友……也从一群躲在咖啡馆里的“神”,变成了一群连面都见不着的、不知道是善是恶的“外星邻居”。
我的人生,好像正朝着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向,疯狂地失控着。
这句话,几个小时前我才刚刚想过。但现在,我对“失控”这个词,有了全新的、更加恐怖的理解。
我的目光,投向那封“邮件”指向的坐标方向,那个在室女座超星系团边缘的、冰冷而黑暗的宇宙深处。
然后,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封“邮件”的最后,还附赠了一个所谓的“初级权限提升引导程序”。
就像是……新手大礼包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的味道。这味道,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或许,教授说得对。
我是一场风暴。
而现在,这场风暴,似乎要刮出地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