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的一块石头。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粘稠的黑暗和下坠感。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仿佛构成他存在的每一个基本粒子都在叫嚣着要罢工、要休眠、要回归虚无。这大概就是精神力被彻底榨干的感觉,比死还难受,因为你还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刺破了这片黑暗。紧接着,是某种气味。不是医院的消毒水,也不是旅馆的香氛,而是一种……很老旧的味道。像是把一本书放在干燥的阁楼里尘封了一百年,纸张、油墨和时光混合在一起,沉淀出的那种独特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林默的眼皮颤抖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野里,是一个陌生的天花板。不是木质,也不是水泥,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灰色岩石,上面有着天然形成的、如同水墨画般的纹理。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种被抽空后的酸软感从每一条神经末梢传来。他偏过头,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环境。一间非常……简单的房间。除了他躺着的这张同样由岩石打磨而成的床,就只有一张石桌,两把石凳。墙壁上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中心一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晶石。
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像囚室,更像是一间苦修士的禅房。充满了禁欲和与世隔绝的气息。
“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平静,苍老。林默循声望去,那个被称为“长老”的老人,正坐在一张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杯似乎是热茶的东西,雾气袅袅。他还是那身朴素的灰色长袍,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古井无波。
林默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但并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别白费力气了。你透支的是‘存在’的根基,不是体力。睡了三天,能醒过来,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
三天?
林默心里一惊。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定义了“最终解释权”后,精神力崩溃,然后……然后好像看到那个沉默的女守墓人朝他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搜索,但除了这个老人,再无旁人。
“你们……想怎么样?”林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之力。对方是杀是剐,全凭一念之间。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的茶杯推向桌子对面。“喝点吧。它不能补充你的力量,但能让你混乱的‘定义’暂时稳定下来。”
林默看着那杯清澈的茶水,没有动。在这种地方,谁知道这玩意儿里加了什么料。信任?那是最廉价也最致命的奢侈品。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点看穿世事的沧桑,甚至是一丝……自嘲。
“如果我们要杀你,在你昏迷的时候有无数种方法,根本用不着下毒这么麻烦。何况,对你这种存在,物理层面的毒药,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他说着,自己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林默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他现在需要恢复思考能力,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伸手去够那杯茶。指尖触碰到杯壁,一种奇特的温润感传来,不像是陶瓷,倒像是某种玉石。
茶水入口,没有味道,就像是温热的白水。但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瞬间扩散开来,仿佛给一团乱麻的脑袋里注入了一剂镇定剂,那些因精神力枯竭而产生的幻听、杂念、还有那种脑子被掏空的眩晕感,竟然真的平复了许多。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归墟’之水,”老人平淡地回答,“一个早就被世界遗忘的地方,那里的水,只有一个特性——让一切回归‘初始’。对普通人是剧毒,对你我这种人,是良药。”
你我这种人……
林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位老人。之前的对峙,他一直以为对方是某种拥有特殊能力的凡人,就像“锚”一样,是盖亚催生出的免疫体。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你们……到底是谁?”林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守墓人?你们守护的,是什么?”
老人放下茶杯,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疲惫和沉重使命感的复杂光芒。
“我们是守护者,也是引路人,更是……清道夫。”他缓缓说道,“我们守护的,是‘法则’的边界。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观察、记录、引导,并在必要的时候……清除所有像你一样,不安分的‘变量’。”
“变量?清除?”林默皱起了眉,“就像清除一个bug?”
“很贴切的比喻。”老人点了点头,“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见过太多‘变量’的出现。有人称自己为神,有人自诩为魔。他们凭空造物,颠倒生死,玩弄人心,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在疯狂中自我毁灭,徒留一地烂摊子。我们的祖先,就是为了收拾这些烂摊子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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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是独一无二的。原来,在他之前,已经有过那么多“同类”了?
“所以,你们也是……”
“不。”老人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是。我们是‘钥匙’的看守者,但我们自己,并不是‘钥匙’。我们的力量,源于血脉的传承和对‘规则’的理解,但我们无法像你一样,凭空‘创造’规则。”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并非什么独立的家族。‘守护者’这个名号,也只是我们的职责之一。我们真正的身份,是‘法则秘盟’最外围的观察哨。”
法则秘盟。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林默的脑海中炸响。他苦苦追寻的、可能存在的同类的组织,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激动和警惕。
“因为你和我们记录中所有被清除的‘变量’都不同。”老人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林默的皮囊,看清他灵魂的本质,“那些前辈们,有的能定义火焰,有的能扭曲空间,有的甚至能短暂地逆转时间。他们的能力强大,却始终停留在‘使用’规则的层面上。而你……”
老人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定义‘规则的规则’。你没有去修改那本书的内容,而是想去修改写书的那支‘笔’。这是质的区别,是权限的越界。这种力量……秘盟的核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原来如此。他们忌惮的,或者说,他们看重的,是自己破解凌的能力时,所展现出的对“元规则”的触碰。
“那凌呢?”林默忽然想起了那个骄傲的年轻人,“他的能力,那种‘欺骗’和‘篡改’,又算什么?”
“凌是我们这一代最出色的天才。”提到凌,老人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他的能力,更接近于‘利用’规则的漏洞。他找到规则描述的模糊地带,然后加以误导。就像一个顶级的律师,他不是在制定法律,而是在法律条文的字里行间里,找到为自己服务的空间。很精妙,但和你相比,依旧是‘术’和‘道’的区别。”
林默明白了。如果把世界规则比作一部法律,那普通人是守法公民,凌是钻空子的律师,而自己……是那个能随时增删修改法律条文的立法者。难怪他们会如此郑重。
“所以呢?”林默问,“既然我这么特殊,你们打算怎么做?把我切片研究?还是直接清除,以绝后患?”
“我们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就在这时,房间的石门无声地滑开。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守墓人和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凌跟在他们身后,脸色依旧冰冷,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好奇与不甘。
说话的,是那个女人。她的声音清冷,像是山涧里的泉水,带着一丝寒意。“一个接触‘法则秘盟’核心的机会。”
林默看着她。就是这个女人,在他昏迷前,向他伸出了手。他不知道那代表着善意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这个观察哨,存在的另一个意义,就是为秘盟筛选有资格进入核心的‘变量’。”老人站起身,另外两人分立其后,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但资格,不是靠嘴说的,需要证明。”
“考验?”林默的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弧度。他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希望,那个古老而又奸诈的贩子,总是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出现,然后标上一个让你无法拒绝却又极其高昂的价格。
“可以这么说。”老人点了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石桌上。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材质看不出来,非金非木,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暗紫色,表面光滑,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缝隙和锁孔,浑然一体。
“这是什么?”林默问道。
“入门的考验。”老人回答,“秘盟的每一位核心成员,在加入之前,都必须通过这个考验。”
凌在一旁冷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考验不屑一顾,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
“考验的内容很简单。”老人用手指点了点那个盒子,“打开它。”
林默愣住了。打开它?这个盒子连条缝都没有,怎么打开?用蛮力砸开?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女人补充道:“任何物理层面的破坏都毫无意义。这个盒子,是用‘概念’构成的。它的规则很特殊。”
她顿了顿,用清冷的声线,说出了一条让林默头皮发麻的规则。
“‘此盒,无法被任何已知的力量打开;且,当它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打开时,那种力量会立刻变为已知。’”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默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这条堪称无解的悖论。
第一条:无法被任何‘已知’的力量打开。这堵死了所有常规思路。你定义“盒子消失”,定义“盒子变成灰”,这些都是你‘已知’的力量,所以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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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条:当它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打开时,那种力量会立刻变为‘已知’。
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一个自我吞噬的衔尾蛇。如果你想出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未知’的方法来打开它,在你成功打开它的那一瞬间,这个方法就从‘未知’变成了‘已知’。而根据第一条规则,‘已知’的力量是无法打开盒子的。
这就意味着,任何能够成功打开盒子的方法,都在其成功的那一刻,变成了无效的方法。
成功即是失败。结果即是悖论。
“这……这根本不可能打开。”林默喃喃自语。这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这是逻辑上的死锁。就像“我说的这句话是谎言”一样,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出一个自洽的结论。
“没错。”老人平静地看着他,“对于只想着用‘力量’去解决问题的人来说,它永远无法被打开。秘盟不需要那样的人。”
“你们给了我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林默的声音有些冷。这不像是考验,更像是一种戏弄,一种劝退。
“我们给你的,是一个问题。”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禅意,“答案,不在盒子上,也不在你拥有的力量上。它在你的‘选择’里。给你七天时间,我们会为你提供恢复精神力所需的一切。七天后,如果你能打开它,我们会将你引荐给秘盟的核心。如果不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失败,就意味着你没有价值。而一个没有价值、却又极度危险的“变量”,下场只有一个。
清除。
“我们走。”老人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另外两人也跟着转身,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有凌,在经过林默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虚弱的林默,眼神里带着一丝快意和嘲弄。
“别白费力气了。”他低声说,声音里满是恶意,“上一个试图挑战这个‘入门悖论’的天才,把自己定义成了‘不存在’,到现在还没被世界想起来呢。”
说完,他冷笑一声,大步离去。
石门缓缓关闭,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默一个人。
还有石桌上那个静静躺着的,暗紫色的,名为“考验”的盒子。
林默看着它,感受着那两条规则之间天衣无缝的逻辑绞索。他知道,这不是一场力量的对决,甚至不是一场智慧的博弈。这是一场……关于“定义”本身的战争。要想赢得这场战争,他必须跳出“打开”与“不打开”的二维思考,去往一个更高的维度。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盒子冰凉光滑的表面。
精神力的枯竭感依旧存在,但他的脑海,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兴奋。
孤独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到了通往“同类”的门。而这把锁,就是他入门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