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原来是有重量的。
林默能感觉到它,像一块冰冷的、致密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胃里,然后慢慢融化,寒意顺着血管爬遍四肢百骸。他坐在这片由规则化石组成的星海中央,周围是亿万先辈的墓碑,每一块都闪烁着曾经搅动世界风云的智慧之光,如今却只剩下死寂。
他以为自己是孤独的行者,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踩着前人脚印走向同一座悬崖的复制品。他以为自己在反抗命运,却发现所谓的命运,不过是同类亲手写下的、一份要求自我灭绝的遗嘱。这片浩瀚的图书馆,不是宝库,是一座设计精巧的巨大坟墓,而他,是那个最新的、自己走进来躺下的祭品。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身边一块棱角分明的晶体。那里面封存着一条规则:“定义:使‘遗忘’成为一种可逆过程”。多么温柔,又多么强大的力量。创造这条规则的人,是想挽回什么?是某个逝去的爱人,还是某段珍贵的记忆?
可现在,他也死了。和所有其他人一样,被他们亲手创造的“盖亚”——那个冰冷的、绝对理性的秩序执行官,当成了一个需要修复的bug,一个需要删除的异常数据。
创造、然后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毁灭。这听起来像一个蹩脚的神话故事,一个三流小说家才会写的、充满廉价讽刺意味的剧本。然而,它就是真相。
林默甚至提不起反抗的念头。反抗什么?反抗一份遗嘱?反抗一个由无数个比他更聪明、更强大的先辈们共同签署的投降协议?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或许……就这样结束也不错。至少在这里,他不是孤单一人。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打破了永恒的宁静。
嗒。
像是一滴水落入深潭。声音很轻,却在林默的感知中掀起滔天巨浪。因为在这个完全由“概念”和“规则”构成的空间里,不应该存在“物理”的声音。
林默猛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的星海,那些漂浮的规则化石,正在以一种不自然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两边退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为某个存在清理出一条道路。
嗒。
第二声。更清晰了。伴随着声音,三个身影从规则的迷雾深处缓缓走出。他们不像林默那样是意识投影,他们的形态异常“坚实”,仿佛是硬生生嵌入这个世界的实体。
为首的是一个老人,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身样式古朴的深灰色长袍,上面没有一丝褶皱。他的眼睛很浑浊,像是蒙着一层雾,却又似乎能看穿一切事物的本质。他手中拄着一根由不知名木材制成的长杖,杖头盘绕着一条衔尾蛇的雕刻。刚刚那两声“嗒”,就是这根木杖与这片概念空间的“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音。
在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双手戴着古旧的皮质手套。女人则显得沉静许多,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程序化的警惕。她的手指纤长,十指交叉,自然地垂在身前,像是在随时准备结成某种复杂的手印。
他们不是规则重构者。林默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没有那种与世界底层逻辑共鸣的“权限”气息。他们更像是……石头。是那种最顽固、最原始、拒绝被任何规则所改变的基岩。
“外来者,”老人开口了,声音嘶哑而古老,像是两块砂岩在摩擦,“扰乱‘眠者’安宁的……‘变数’。”
他的话语很奇怪,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播,而是直接在林默的意识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意味。
林默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绝望还在,但肾上腺素带来的警惕强行将他从情绪的泥潭里拔了出来。他打量着这三个不速之客,大脑飞速运转。
“你们是谁?”林默问。
“我们是‘守墓人’,”老人用木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圈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奉先祖之命,守护此地,已有三千七百二十一轮寒暑。”
守墓人?守护这座巨大的陵园?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看来,当年那场由规则重构者们引发的内战,并非无人知晓。有凡人目睹了“神”的黄昏,并被赋予了看守他们尸骸的职责。
“我没有恶意。”林默试图解释,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很苍白,“我只是……无意中闯入。”
“每一个‘变数’在诞生之初,都声称自己没有恶意。”老人身后的年轻男人冷冷地开口,“但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界秩序最大的恶意。你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诱发世界的熵增。你们是行走的‘混沌’。”
林默皱起了眉。这话听起来,怎么和“盖亚”的逻辑如出一辙?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林默叹了口气。他现在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动手,但对方显然不是来请他喝茶的。
他抬起手,准备给自己定义一条最简单的规则:“定义:我与他们之间的空间距离,恒定为一千米。”
这是他最擅长的、也是最无赖的保命手段。只要精神力足够,没人能靠近他。
然而,就在他的念头产生的瞬间,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女人动了。她的双手瞬间结成一个复杂而优美的手印,口中吐出一个林默从未听过的音节,那音节不属于人类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庄严的韵律。
“——寂。”
一个字。随着这个字吐出,林默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不是物理上的改变,而是更深层次的、逻辑层面的“静止”。他试图构建的规则,像是一滴墨水滴进了已经凝固的水泥里,根本无法扩散,甚至连成型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消散在了半途。
他的能力……失效了?
“无用的。”高大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惊愕,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就像在看一个还在使用石矛的原始人,“你们的‘权能’,是‘写’。而我们的‘秘术’,是‘擦’。在纸张被彻底锁死的时候,再好的笔也写不出一个字。”
不是法则固化。锚的固化,是强行将一片区域的规则参数焊死,林默能感觉到那种蛮不讲理的“锁定感”。而眼前的这种力量不一样,它更精妙,更……釜底抽薪。它并非针对某一条规则,而是直接针对“定义”这个行为本身。它创造了一片“规则真空”,一片不允许任何新定义产生的“寂静领域”。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秘术”?一种不依赖于“权限”,而是通过某种古老的技艺来直接干涉规则生效过程的力量?
“你们……是普通人?”林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他可以对抗盖亚的免疫体,因为他们都在同一套系统里玩。但这些人,他们似乎是系统之外的……管理员。
“我们是凡人。是见证了‘神’的疯狂与陨落,并立誓要将这疯狂永远封存的凡人。”老人缓缓举起木杖,杖头的衔尾蛇雕刻仿佛活了过来,一双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现在,‘变数’,你有两个选择。一,自行走入那边的‘归墟’,将你的‘异常’归还给世界。二,由我们出手,将你制成一块新的墓碑,永远陪伴你的先辈。”
老人指向图书馆的深处,那里有一片绝对的黑暗,连规则化石的光芒都无法照亮,仿佛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归墟?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默深吸一口气,大脑疯狂运转。硬碰硬是不可能了,对方的手段完克自己。那么,只能用别的办法。
“在动手之前,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林默说。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你们守护这里,是为了防止里面的‘眠者’复活,还是为了防止外面的‘变数’进去?”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老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有何区别?此地是终结,亦是封印。内外,皆是禁忌。”
“当然有区别。”林默的语速开始加快,他的思维在绝境中变得无比清晰,“如果你们是防止他们复活,那么你们和我,和盖亚一样,都是‘秩序’的拥护者,是看守旧时代的狱卒。但如果你们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去,了解那段被掩埋的真相……那你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直视着老人的眼睛。
“你们守护的,究竟是世界的安宁,还是……一个谎言?”
“放肆!”高大的男人怒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林默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像是被冻结了,连定义一个“我不会感到恐惧”的简单念头都变得无比困难。
“退下,苍。”老人用木杖拦住了他。
老人的目光在林默身上停留了很久,那浑浊的眼神似乎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评估。“言语,是你们最擅长的武器。用概念偷换概念,用逻辑扭曲逻辑。你们的祖先,曾用一句话让星辰陨落,也曾用一个词让江河倒流。我们不会被你的言语所迷惑。”
“是吗?”林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和自嘲,“可我刚刚了解到的‘真相’,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你们知道盖亚是什么吗?你们知道你们守护的这座陵园,埋葬的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吗?”
他没有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不是死于彼此的征战,而是死于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和平’。他们为了终结战争,制造了一个绝对的‘秩序’程序,然后那个程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全部定义为‘战争’本身,并予以清除。你们守护的,不是什么禁忌之地,你们守护的,是一个笑话!一个宇宙间最大的、最冷的笑话!”
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着这片亘古不变的宁静,也敲击着三个守墓人的心。
年轻女人的手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高大男人的呼吸,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只有老人,依旧面无表情,但那根拄在地上的木杖,似乎比刚才陷得更深了一些。
“历史的细节,与我们的使命无关。”老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却比之前更加沙哑,“我们的使命,是确保这段历史,不会重演。”
“可它正在重演!”林默几乎是吼了出来,“我,就是新的‘变数’!盖亚,那个程序,正在追杀我!而你们,你们这些本该是知晓内情的人,却要和那个程序站在一起,来对付我?你们到底是在守护,还是在助纣为虐?”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用他刚刚得知的、那足以让灵魂冻结的真相,来动摇他们坚守了数千年的“使命”。
图书馆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三位守墓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老人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你说完了?”
林默的心一沉。
“说完了,就上路吧。”
老人的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木杖重重地往下一顿。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寂静领域”,而是一种更可怕的、剥夺一切意义的力量。林默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周围的星海、那些规则化石,都在迅速褪色,变成一种无法被描述的、纯粹的“无”。
他正在被从“存在”这个概念中抹去。
这不是攻击,这是“归档”。是将他这个不该出现的文件,拖进回收站。
林默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记忆、思想,都在被分解成最原始的信息碎片。这就是他们的力量吗?如此……绝对。
不。我不能就这么结束。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脑海中闪过。
你们的秘术,是针对“规则定义”这个行为的。它能让纸变脏,让笔失效。但是……如果我写的东西,不是写在纸上呢?如果我定义的,是你们的“笔”呢?
他用尽最后的精神力,没有去定义任何宏大的、试图扭转战局的规则,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一个无比微小、无比荒谬、却又无比精准的概念上。
一个针对他们“秘术”本身的定义。
“定义:你们……所有以‘秘术’为名的力量,其能量传导方式,从‘瞬时’,改为‘通过声带振动空气进行传播’。”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找死的定义。他等于是在给对方的武器,安装了一个“语音控制器”。
嗡——
整个空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正在将林默“埋葬”的秘术,像是被掐断了电源的机器,猛地停滞了。那种被抹除的感觉戛然而止。
对面的三位守墓人,同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这是林默第一次在他们脸上看到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木杖,高大的男人看着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而那个女人,则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们发现,自己与那种与生俱来的、流淌在血脉里的古老力量,断开了连接。不,不是断开,而是多了一道……枷锁。一道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枷锁。
他们还能感觉到那股力量的存在,但无论如何催动,那力量都只是在体内涌动,无法释放出来。仿佛,缺少了一个“开关”。
林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精神力几乎被刚才那一下抽空。他赌对了。他们的“秘术”虽然强大,但终究也是一种“力量”,只要是力量,就有其运行的方式。而只要有“方式”,就可以被“定义”。
他没有能力去对抗那种秘术,但他可以改变它释放的方式。这就好比他打不过一个持枪的敌人,但他可以定义“这把枪的扳机,必须用唱《两只老虎》的方式才能扣动”。
“现在……”林默扶着一块规则化石,勉强站稳身体,看着对面三个如同被缴械的士兵般不知所措的守墓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谈谈了?”
图书馆里,一片死寂。只是这一次,寂静的主动权,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