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下水道,是文明的肠道。它消化一切肮脏、腐烂、见不得光的东西,然后沉默地排入黑暗。林默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其中一部分,一团被嚼烂后吐出来的垃圾。
冰冷、腥臭的液体浸泡着他的半个身子,伤口被泡得发白,像是廉价猪肉。每一次呼吸,肺部都传来玻璃碎裂般的剧痛,那是强行定义自身血液为“绝对零度”留下的内伤。他赌赢了,用半条命换来了几分钟的逃亡时间。可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里。一片无尽的、粘稠的黑暗。
他靠在湿滑的水泥管壁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叫嚣着要罢工、要死去。但他脑子里最清晰的,既不是疼痛,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七(qi)的那张脸。
那张流着泪,却决绝到近乎残忍的脸。
“唯一的同类”,这是他曾经在心里给她的标签。多么可笑。就像一个在沙漠里渴死的人,把海市蜃楼当成了绿洲,不光一头扎了进去,还热情地邀请别人来参观他的愚蠢。
背叛的滋味,比这下水道的污水更恶心一万倍。它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的腐蚀,从内到外,把你的骨头都浸泡得酥软,让你再也直不起腰来。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只食腐的乌鸦,在他脑子里盘旋、啄食,啃噬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们明明是一样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异常点”,是彼此唯一能理解的存在。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她分享更多关于“不语”书店的故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苏晓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信任,希望……这些词现在听起来就像上个世纪的冷笑话。
他缓缓抬起手,看了看。在昏暗的光线下,这只手苍白得像一件劣质的瓷器,布满了裂纹,随时都会碎掉。他试着去感知这个世界的“底层代码”,那些曾经在他眼中如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现在却变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灰色墙壁。
“锚”。
那个代号“锚”的男人,就像一个超级管理员,直接封禁了他的账号权限。他成了一个能看到后台,却一个字母都敲不进去的黑客。这种无力感,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折磨人。
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找来。“观测阵线”那些人,他们有最先进的生命探测仪、能量追踪器,甚至可能还有其他稀奇古怪的能力者。躲在这条臭水沟里,不过是把自己的死刑宣判,稍微延后了一点点而已。
绝望像潮水,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冰冷,窒息。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泛滥出来的恐惧。他不想死。他还没有……还没有回去看看那家书店,还没有再喝一杯“悖论”咖啡馆里那难喝的要死的咖啡,还没有搞清楚七为什么要背叛他。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意识在涣散,体温在流失。在半昏迷的状态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围攻的瞬间。
“锚”那张毫无感情的脸,像电脑合成的建模。
观测阵线士兵们身上冰冷的金属装甲。
还有那07秒。那个连“锚”也无法干涉的,“规则编译”的奇点瞬间。
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一个需要用生命去扣动扳机的武器。
他用这07秒,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走的“绝对零度”灾难源,制造了混乱,逃出生天。
可现在,他还能做什么?再来一次吗?把自己的心脏定义成一颗微型超新星?和这个街区的追兵同归于尽?
不……那不是胜利,那是输得一败涂地。
林默的思维,像一台濒临报废的电脑,在无数错误代码和系统警报中,艰难地运转着。他在疯狂地寻找一个逻辑上的漏洞,一个可以让他翻盘的bug。
“锚”的能力是【法则固化】。他能锁定一片区域的物理规则,让林默无法修改。所以,林默无法定义“空气的阻力”、“水泥墙的密度”……他无法再像神一样,去改动身外的世界。
但是……
一个疯狂的,如电光石火般的念头,猛地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锚”固化的是【世界】的规则。是【客观存在】的规则。
那么,【我】呢?
“我”这个概念,也属于被他固化的那部分“世界”吗?
他对外无法再施加任何影响,那对内呢?对他自身呢?
那次“绝对零度”的定义,对象是【我的血液】。成功了。这证明,至少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对自己身体的定义权限,是高于“锚”的外部法则固化的。
这是一个突破口!一个他唯一能操作的领域——他自己!
追兵们在找什么?他们在找“林默”。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公斤,有着特定dna序列、心跳频率、体温特征的碳基生命体。
这是一个明确、稳定、可以被观测和锁定的“目标”。
只要这个“目标”存在,无论他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
那么……如果,“林默”这个目标,本身就不再“明确”和“稳定”了呢?
林默的心跳开始加速,滚烫的血液似乎冲淡了身体的寒冷,也带来了剧烈的疼痛。但他不在乎,他的大脑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他想到了量子力学里的一些基本概念。一个微观粒子在被观测之前,它的状态是不确定的,是所有可能性的叠加。它既在这里,又在那里,以一种“概率云”的方式存在。只有当“观测”这个行为发生时,它的状态才会“坍缩”,固定成一个确定的结果。
这就是“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直到你打开箱子。
他,林默,现在就是那只被关在箱子里的猫。而“锚”和“观测阵线”,就是那个随时准备打开箱子,确认他“死亡”状态的人。
他不能让他们打开箱子。
不,他要更疯狂一点。
他要重新定义“箱子”和“猫”的关系。他要定义自己,让自己永远处于那种“既死又活”的叠加态,一种无法被任何外部行为“观测”到从而“坍缩”的量子状态!
如果他们找不到一个确定的“林默”,他们又如何锁定他?如何伤害他?如何“锚定”他?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疯狂,也太危险了。
定义自身的血液,差点要了他的命。那定义自身的存在状态呢?这已经不是物理层面了,这是在玩弄“存在”与“虚无”的哲学概念。一个不小心,他可能不会死,而是会比死更可怕——他可能会被自己的悖论规则抹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就像一个从未被写下过的字符。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了。
要么坐以待毙,像条狗一样被拖出去处决。要么,就赌上一切,将自己变成一个连世界本身都无法理解的幽灵。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臭,却让他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他开始调动身体里残存的,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的精神力。
他必须制定一条完美的规则。这条规则必须逻辑自洽,不能有任何歧义,否则反噬会瞬间将他撕成碎片。
“定义:我的存在状态……”
不行,太模糊了。“我”是谁?是这具身体?还是这个意识?
他闭上眼睛,开始内视自身。他能“看”到自己破损的内脏,缓慢流动的血液,疲惫跳动的心脏。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思想,那些混乱的、痛苦的、愤怒的念头。
身体和意识,两者共同构成了“林默”这个概念。
那么,规则必须同时涵盖这两者。
“定义:以我的意识为核心,以这具身体为载体所构成的生命体‘林默’,其存在形式……”
还是不够精确。“存在形式”是什么?
他需要一个无法被现有物理学和神秘学理论所描述的状态。
“……其存在形式,转变为一种基于概率的叠加态。此状态下,‘林默’的位置、质量、能量等一切物理及概念属性,均处于不确定的弥散状态,无法被任何外部手段直接或间接观测、锁定、锚定……”
他感觉到了危险。这个定义像一个无底洞,如果只是单纯的弥散,他会直接消散掉。他必须给自己留一个“回来”的后门。
“……该叠加态,仅受我的主观意识约束。当且仅当我主动选择时,该状态可以坍缩为唯一确定的宏观实体。在非主动坍缩状态下,任何外部观测行为,都无法导致其坍缩,而是会被视为无效交互……”
逻辑闭环了。
他将自己定义成一个“主观幽灵”。他是否存在,取决于他自己想不想让你看见。别人想看,看不见。别人的攻击,打不着。别人的锁定,锁不住。因为在别人眼里,他根本就不“在”那里。
这几乎……就是无敌的雏形。
当然,代价也一定是巨大的。维持这种状态,恐怕会持续消耗他的精神力。而且,长期处于这种非人非物的状态,他的心智会不会出现问题?他会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去他妈的以后吧。
林默想。连现在都活不过去的人,没有资格去担心以后。
他将全部精神力凝聚于一点,像一枚压缩到极致的撞针,对准了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后台”。他能感觉到“锚”施加的法则固化像一层厚厚的坚冰,覆盖在一切之上。
但他要做的,不是砸开这层冰。他要做的是,让自己从冰的“下面”潜过去。
就是现在!
他捕捉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独属于他的07秒!
“我,林默,定义——”
完整的规则,在他脑海中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化作一道指令,狠狠地烙印了下去!
“【定义:以我的意识为核心、物理身躯为边界的独立概念‘林默’,自此刻起,其存在形式切换为‘主观性概率叠加态’。此状态下,‘林??’的一切物理及非物理属性,在未被我主动观测前,均处于不确定的概率弥散状态。任何源于我之外的观测、锁定、锚定、干涉行为,均无法触发其‘波函数坍缩’,将被系统判定为对‘虚无’的无效操作。该状态的维持与解除,其唯一权限归属于我的核心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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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没有声音,没有光。但林默感觉自己的宇宙爆炸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体验。他的意识被瞬间撕扯成亿万份,每一份都包含着他完整的记忆和人格,却又同时体验着不同的可能性。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这摊下水道的污水,感受着每一丝流动的冰冷和污秽。
下一瞬间,他变成了水泥管壁,坚硬、沉默,承载着地面的压力。
再下一瞬间,他飘散在空气里,与甲烷、硫化氢和水蒸气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消失了。不,应该说,他的身体“弥散”了。他不再是一个占据特定空间、拥有确定质量的物体。他变成了一团概率云,一个数学上的可能性,均匀地分布在这段数十米长的下水道里。
时间、空间、痛觉、触觉……所有人类赖以感知世界的基础坐标,在这一刻全部失效。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虚无”同化,他的意识,那作为“锚点”的核心,正在飞速模糊。他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不!
一个强烈的执念,像黑暗中的灯塔,死死地拉住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
那是苏晓晓的脸,她在“不语”书店的灯光下,对他笑着说:“林默哥,你回来啦。”
他叫林默。
他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成为了他新定义下的“主观观测”行为。他“想”起了自己,于是,那亿万份飘散的意识和物质开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拉扯、汇聚。
过程痛苦而漫长,像是在用无数根针,重新缝合一个破碎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林默的意识终于重新凝聚。
他“睁开”了眼睛。
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他依旧“坐”在原地,但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也感觉不到污水的冰冷。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只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边缘微微闪烁着数据噪点的状态。仿佛是一个全息投影,一个还不稳定的信号。
而他眼中的世界,也不再是单纯的物质世界。他能看到空气中流动的能量,能看到水泥墙壁内部细微的应力结构,能看到远处黑暗中,几只老鼠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生物电场。
他,成功了。
就在这时,头顶的井盖处传来“哐当”一声。几道刺眼的光柱射了下来,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仪器的蜂鸣声。
“a3区下水道b段,未发现生命信号。”
“热成像扫描无异常。”
“以太波探测器数值稳定,没有规则扰动迹象。”
“奇怪,明明信号最后就是在这里消失的。难道是转移了?”
几个穿着黑色战术服,戴着全覆盖式头盔的“观测阵线”士兵,顺着梯子爬了下来。他们手中的仪器对着四周扫来扫去,光束甚至几次穿过了林默“坐”着的地方。
林默就“坐”在那里,离他们不到五米。
他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头盔下紧张的眼神,能听到他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但他们看不见他。
在他们的仪器和感知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林默,没有生命体,甚至连一丝异常的能量波动都没有。
因为此刻的林默,从客观世界的角度来说,他并“不”存在。
他只是一个可能性,一个尚未发生的概率。
一个士兵的靴子,甚至一脚踩进了林默半透明的“身体”,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踩在污水里,溅起一圈涟漪。林默没有任何感觉,那个士兵也没有任何察觉。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次元壁。
“头儿,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臭水沟。”一个士兵通过通讯器报告。
“继续扩大搜索范围!目标身受重伤,跑不远!记住,‘锚’先生的指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士兵们很快就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光柱也消失在下水道的拐角。
黑暗与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里。
林默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个氢气球。他试着走了几步,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踩起任何水花。
他活下来了。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非人的方式。
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污水中那道模糊、闪烁、几乎看不见的倒影,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
他安全了。他自由了。
他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
从此以后,世界是牢笼,而他,是穿行于牢笼缝隙间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