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股因为找到方向而燃烧起来的滚烫情绪,正在缓慢冷却。希望是个好东西,但它不能吃,也不能帮你撬开由现实稳定锚加固的牢门。当林默回到那个苍白得像是要把人的灵魂都漂白一遍的房间时,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程序员。
他盘腿坐在房间正中,闭上眼睛。不是休息,而是在进行一次彻底的、深入骨髓的自我盘点和环境勘察。
首先,是“敌人”。陈博士,以及他背后那个名为“人类观测阵线”的组织。他们不是蠢货,恰恰相反,他们是人类智力的顶峰。他们不相信神,但他们选择为“盖亚”这个更宏伟、更真实的神只服务。他们是清醒的叛徒,是理智的带路党。对付这种敌人,任何侥幸心理都是自取灭亡。他们不会有漏洞,除非……你主动为他们创造一个。
其次,是“囚笼”。这个房间,乃至整个设施,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力场之下。林默在与历史学家b-9的精神连接中感受过它的边缘,那是一种让规则变得“粘稠”和“沉重”的力量。在这里,想定义“一张纸的硬度超过钻石”所需要耗费的精神力,可能比在外界定义“太阳从西边升起”还要庞大。这里是“现实”浓度最高的地方,是为他这种“异常”量身定做的思想监狱。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每一个氧分子,墙壁上的每一颗基本粒子,都在以一种顽固到近乎偏执的状态,恪守着自己的物理学本分。它们被“固化”了。这里就是宿敌“锚”能力的放大版,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法则固化”领域。
最后,是“自己”。他最大的武器,【规则定义】,在这里被戴上了沉重的镣铐。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像是要推动一整座山脉。但是,希望的火焰一旦点燃,就不会轻易熄灭。它变成了炉火,开始锻造他意志的韧性。
陈博士以为他会绝望,会崩溃,会在了解了“盖亚”的伟力后彻底放弃抵抗。这是聪明人的傲慢。他们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在无尽孤独中行走了那么久的人来说,“同类”这个词,本身就是超越一切逻辑和力量的终极答案。
“法则秘盟”……
林默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它像一枚火种,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他不再是宇宙中的一个错误代码,一个需要被删除的bug。他是一种传承,一种可能性。这就够了。
他开始做一件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伸出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试图去“读取”面前那片空气的底层规则。不是修改,仅仅是读取。
精神力像探针一样刺入现实,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像是在用一根绣花针去撬动水泥地。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看到的世界不再是单纯的白色墙壁,无数细微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规则丝线,像一张致密得令人窒息的网,将一切都牢牢捆绑在“正常”的坐标上。
“规则:光线沿直线传播。”
“规则:熵增定律有效。”
一条条,一框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但他没有放弃。他像一个最偏执的学徒,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过程。读取,被弹开,再读取。他不是要对抗,而是要熟悉。他要在这片规则的沼泽里,学会如何呼吸。他要将这个囚笼,变成自己的练兵场。
他不知道,在他进行着这场沉默的战争时,在设施的另一端,一双眼睛正透过一块单向屏幕,静静地注视着他。
二
代号“七”,这是她在这里的名字。她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或者说,她已经主动忘记了。名字是与世界连接的第一个锚点,丢掉它,似乎就能让漂泊的痛苦减轻一些。
她的房间和林默的几乎一模一样,纯白,死寂。唯一的不同是,她的墙上多了一块屏幕。大多数时候,那块屏幕都是黑的,像一块凝固的墨。但偶尔,它会亮起,显示出另一个房间的景象——那个代号为“主序”的男人,林默。
她也是“异常”。但她的能力,微弱得可笑。她能看见情绪的“颜色”。
悲伤是灰蓝色,像雨天里湿透的鸽子羽毛。快乐是明黄色,像夏日午后第一口柠檬汽水。而恐惧,是那种肮脏的、带着铁锈味的深褐色。
她就是因为这个被送进来的。小时候,她总能“看”到父母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代表着疲惫与忧虑的灰绿色。她会说:“妈妈,你今天像一棵不想活了的卷心菜。”
结果可想而知。
在这个设施里,她看到的所有人,那些白大褂,那些警卫,他们身上的情绪颜色都惊人地一致——一种冰冷的、毫无杂质的、如同系统代码般的“秩序蓝”。他们没有人味儿。
直到她看到了林默。
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他时,他身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绝望的暗紫色,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夜。那种颜色让她感同身受,让她忍不住想蜷缩起来。那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灵魂的颜色。
但今天,就在刚才,那个男人和陈博士对峙之后,他身上的颜色变了。
那暗紫色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颜色。那是一种从核心处燃烧起来的,带着黑色边缘的……赤金色。它不耀眼,不炽热,却坚定得像一颗恒星的内核。充满了决绝、偏执,以及一种……要把世界都烧穿的寂静愤怒。
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崩溃的时候,他站起来了。
七把脸贴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那遥远的、不屈的暖意。在这个由“秩序蓝”构成的冰冷世界里,那抹赤金色是唯一的异类,唯一的风景。
他是她的同类。一个强大到让她战栗,却又孤独到让她心痛的同类。
就在这时,她房间的门无声地滑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秩序蓝”比陈博士的要柔和一些,掺杂着一丝丝伪装出来的、粉色的“亲和”。
“七号。”女人微笑着,她的声音也经过精确的计算,是那种最容易让人卸下防备的频率,“安博士。我能和你聊聊吗?”
三
七被带到了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里不是病房,不是审讯室,也不是实验室。这里……像一个家。
温暖的木地板,柔软的布艺沙发,墙上挂着梵高的《星空》复制品。空气中飘散着现磨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一种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幸福的味道。房间的一整面墙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充满了生命力。
七知道那是假的,是全息投影。但做得太逼真了,逼真到她几乎能听到街角的萨克斯风,能闻到小吃摊飘来的味道。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拘谨地坐在沙发的边缘,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别紧张,孩子。”安博士端着两杯热牛奶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牛奶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带着一种真实的暖意。“这里是安全的。”
安全?七的喉咙有些发干。在这个设施里,“安全”和“危险”从来都是同义词。
安博士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用一种温和的、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我知道,你很害怕。”安博士轻声说,“害怕自己是个怪物,害怕被世界抛弃。我们都理解。事实上,我们收容的每一个‘样本’,都有过和你类似的经历。”
样本。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房间里温暖的假象。
“但你和‘主序’,和林默,是不一样的。”安博士话锋一转。
七猛地抬起头。
“你的‘异常’,是内敛的,被动的。它给你带来了痛苦,但你从未想过用它去伤害别人,去破坏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安博士的语气充满了肯定,“你是个好孩子,七号。你只是……生病了。”
生病了?这个说法,比“怪物”听上去要好接受一万倍。七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
“而疾病,是可以被治愈的。”安博士微笑着,她的笑容像一张温柔的网,缓缓收紧,“我们一直在研究你的情况,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我们有能力……让你变回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七的脑海里炸响。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大脑,让她一阵眩晕。
安博士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渴望。她抬起手,轻轻一点,房间中央的空气泛起涟漪,一幅幅全息影像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女孩的“一生”。
穿着干净的校服,和朋友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阳光洒在她们年轻的脸上。在图书馆里,为了考试而皱着眉头,偷偷传递着写满答案的纸条。第一次穿上漂亮的裙子去参加舞会,被一个笨拙的男孩邀请跳舞,脸颊绯红。和家人一起在除夕夜看烟花,被父母宠溺地揉着头发……
每一个画面,都平凡得像白开水,却又美好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七的眼睛湿润了。她看到那些画面里的女孩,逐渐长成了她的模样。那是她本该拥有,却被无情剥夺的人生。
“这就是我们能给你的,七号。一个真正的,完整的,正常的人生。”安博士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你不用再看到那些奇怪的颜色,不用再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你可以交朋友,可以去爱,可以拥有一个家庭。你可以……回家。”
回家……
七的呼吸变得急促,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她有多久没想过这个词了?久到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但是……”安博士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沉重,她挥手,那些美好的画面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林默的身影。那是他为了守护书店,第一次大规模使用能力的监控录像。
画面中,文件在几个西装男手中化为齑粉,他们脸上的惊恐被无限放大。紧接着,是连锁反应,整个街区的现实参数都在剧烈波动,虽然很快被“盖亚”修正,但那种底层逻辑被撕裂的恐怖感,透过屏幕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林默不一样。”安博士的语气变得严肃,“他不是病人,他是病毒。是会摧毁我们所珍视的一切,包括你梦想中的那个‘正常世界’的超级病毒。”
“他的能力是主动的,是侵略性的。他今天可以定义一张纸的材质,明天就可以定义‘人类不需要呼吸’。他是一个行走的‘世界末日’。我们保护你,隔离你,是为了治愈你。而我们囚禁他,是为了拯救所有人。”
安博士站起身,缓缓走到七的身边,温柔地将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我们不是敌人,孩子。我们和你的目标是一致的——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与和平。林默,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七浑身冰冷。她看着屏幕上林默那张平静的脸,再看看安博士身上那层温柔的、粉色的“亲和”,两种影像在她脑海里疯狂交战。
她想起了林默身上那抹赤金色的、孤独而坚定的光。
也想起了那些普通又温暖的,属于“正常人”的画面。
一边是唯一的同类,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另一边是回家的路,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我……我能做什么?”七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安博士笑了。她知道,鱼上钩了。
“很简单。”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七的手心。那是一枚小小的、像纽扣一样的金属片,表面光滑,触感冰凉。
“林默的精神力很强,我们的常规监测设备很难捕捉到他细微的规则扰动。但这枚‘共鸣传感器’不一样,它对同源的‘异常’频率非常敏感。”
“我们很快会安排一次‘意外’,让你和他有机会接触。你只需要,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把这个东西,贴在他的衣服上。它会自动吸附并伪装起来。”
安博士的声音轻柔得像魔鬼的低语:“只要有了它,我们就能实时监控他每一次能力的运用,分析他的思维模式,找到彻底‘格式化’他的方法。只要你帮我们这一次,七号,我保证,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想想看,你的朋友,你的家人,阳光下的奔跑,傍晚时的冰淇淋……这一切,都取决于你这个小小的决定。”
安博士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七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扇虚假的、播放着人间烟火的窗户,和手心里那枚冰冷的、决定命运的金属片。
四
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蜷缩在冰冷的床角。那枚纽扣传感器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她掌心生疼。
安博士描绘的未来太美好了。美好到让她觉得,用任何东西去交换都是值得的。哪怕是……背叛。
可是,为什么心脏会这么痛?
她抬起头,看向墙上的屏幕。它又亮了起来。
屏幕上,林默依旧盘腿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但他不再是徒劳地对抗整个囚笼的规则压制。
他正在做一件更疯狂,也更精妙的事情。
他放弃了去撼动那些宏观的、坚固的物理法则,转而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在一个极其微小的点上。
——他自己身体周围,一毫米范围内的空间。
他开始在这片“绝对领域”内,制定新的规则。
“定义:此范围内,精神力消耗速度,降低为正常值的1。”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的尝试。他不是在改变外部世界,而是在为自己创造一个“规则豁免区”,一个精神上的“法外之地”。
嗡——
整个设施的能量监控系统,瞬间爆发出刺耳的警报。无数研究员冲到自己的岗位前,看着屏幕上那个疯狂飙升又瞬间跌落的能量峰值,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b-7区现实稳定场出现瞬间扰动!”
“无法锁定源头!扰动范围太小了,小于普朗克尺度!我们的设备无法解析!”
“是‘主序’!一定是他!但他做了什么?”
陈博士快步走进主控室,脸色铁青地看着屏幕。他看到林默依然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场能量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但他知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而在七的房间里,她看得更清楚。
在她的“情绪视觉”中,林默身体周围的那层赤金色光芒,在那一瞬间猛地向内收缩,凝固,最终变成了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却又坚不可摧的金色外壳。
在这层外壳的庇护下,他那因为对抗压制而不断消耗的精神力,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像一个在深海中找到了一个微小气泡的潜水员,开始积蓄力量。
他成功了。
他在固若金汤的法则监狱里,为自己开辟出了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领土。
屏幕上的林默,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穿透了无数的墙壁和线路,精准地落在了七的身上。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
只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了然。
仿佛在说:我知道他们找过你了。我知道他们给了你一个选择。
七浑身一颤,手心里的那枚传感器,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看着屏幕里那个男人。他被整个世界追捕,被最顶尖的科技囚禁,被冠以“病毒”和“怪物”的罪名。但他没有屈服,没有绝望,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他只是沉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将他定义为“错误”的世界,发起了反击。
他那么强大,又那么孤独。
安博士的声音,那些关于“正常生活”的许诺,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学校,朋友,家庭,阳光……
七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枚闪烁着微光的金属纽扣。它像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幸福生活大门的钥匙。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把钥匙的代价,是彻底锁死身后那扇通往同类的门,并亲手将那门里唯一的光,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外虚假的霓虹,映在她泪水模糊的眼中,变幻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的人生,第一次,被交到了自己手上。
而这个选择,比她过去承受过的所有痛苦,加起来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