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林默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怀疑,已经不再是暗流,而是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b-7区走廊里因系统崩溃而闪烁不定的应急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一出沉默的哑剧。青青紧紧抓着林默的手臂,她的手心冰凉,带着细密的汗珠,传递过来的担忧几乎是实质性的。
“系统过载,”伊芙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但这种平稳本身就是一种施压,“看来对你的精神负荷不小。”
这不是一句关心,而是一个附带了钩子的问句。
林默抬手,用手背随意地擦掉残留的血迹,动作显得有些疲惫和不耐烦。他不能慌,一点都不能。在这里,任何一丝异常的情绪波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解读成他心虚的证据。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可能吧。我对这种……怎么说呢,对这种‘规则’层面的紊乱特别敏感。就像有的人对花粉过敏,有的人对猫毛过敏,我大概就是对‘世界代码报错’过敏。刚才那一下,感觉就像整个脑子被塞进了一个正在格式化的硬盘里,嗡嗡作响。”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他确实对规则的波动敏感,但流鼻血的真正原因,是他强行挣脱b-9区那个精神地狱所受到的反噬。他把原因归咎于自己制造的混乱,这是一个逻辑上可以闭环的借口。
伊芙琳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的锐利却丝毫未减。她转过身,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低声说了几句,大概是在汇报情况。然后,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向不是原定的资料库,而是他们来时的路。
“今天的‘参观’到此为止,”她言简意赅,“陈博士认为,你需要休息。”
所谓的“休息”,不过是“隔离审查”的委婉说法。林默心里跟明镜似的。
回到那间代号为“套房”的豪华牢房,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那种与世隔绝的沉闷感再次将他们包裹。林默一言不发地走到沙发前,重重地坐了下去,将脸埋在手掌里。
“林默哥,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青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经过精密过滤的消毒水味道,能听到天花板角落里微不可闻的监控设备运作的电流声,能感觉到墙壁里那些冰冷的线路像血管一样延伸,将他囚禁在这个巨大的钢铁心脏里。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同类的末路。一个活生生的、被剥夺了“存在”的囚徒。那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些矛盾信息组成的绞索,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终于抬起头,接过水杯,玻璃杯壁的凉意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看着青青那双清澈而担忧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看到了……一个警告。”他低声说,“一个血淋淋的警告。青青,我们被骗了。这里不是什么研究机构,这里是屠宰场。我们是待宰的羔羊。”
青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林默没有再详细描述b-9区的恐怖景象,那对她来说太过残酷。但他必须让她明白眼下的处境。虚假的和平已经被撕碎,接下来,是真正的战争,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越狱战争。
“他们想把我变成那样。”林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不管用什么方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伊芙琳没有再出现,三餐被准时通过墙壁上的小窗口送进来。看似一切如常,但林默知道,监控的级别一定提升到了最高。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会被记录、分析。
他不能轻举妄动。但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他需要情报。关于这个基地的结构,防御系统的漏洞,人员的换防时间……而整个基地里,唯一可能为他提供这些信息的,只有那个被关在b-9区,已经疯掉的“信息篡改者”。
再次连接他,无异于在悬崖上走钢丝,底下是万丈深渊。第一次的接触已经让他精神受创,再来一次,他很可能会被对方的疯狂所同化。更何况,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任何精神力的异常波动都会立刻触发警报。
林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大脑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像一个最顶尖的程序员,开始审视自己能力的底层代码,寻找可以利用的“后门”。
直接的精神链接,能量波动太明显,就像在黑夜里点燃篝火,瞬间就会被发现。
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底层的通讯方式。一种……连观测阵线这群自诩为了解现实参数的科学家们,都无法理解和探测的方式。
他的意识沉入世界的底层逻辑。无数规则像星河一样在他眼前流淌。电磁波、引力、强弱相互作用力……这些都是已知的、被严密监控的领域。他必须绕开它们。
忽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宇宙中最难以捉摸、几乎不与任何物质发生作用的粒子——中微子。
它们每时每刻都以万亿计的数量穿过地球,穿过这个基地,穿过他的身体,却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现有的科技水平,想要探测到它们都极其困难,更别提是解读其中蕴含的信息了。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要用中微子作为信息载体,建立一条绝对安全的“私密信道”。
这需要极其精妙的规则定义,对精神力的消耗和控制也是空前的。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夜深了。青青已经在隔壁房间睡下,呼吸平稳。整个“套房”里只有维生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
林默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瞳孔亮得惊人。
他集中全部精神,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拆解一枚微缩炸弹,开始编织那条新的规则。
【定义: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以我为圆心,半径一公里范围内,所有由‘我’主动发起的精神链接,其信息传递的唯一载体,被指定为‘超光速中微子的自旋状态’。该状态的编译与解码逻辑,仅限于‘我’与b-9区囚犯的意识核心可以识别。此定义本身的存在,无法被任何基于电磁、引力、以太场或量子纠缠的探测技术所观测。】
这条规则复杂而冗长,每一个词都经过了反复推敲,堵死了所有可能被监控的漏洞。当最后一个字在心中定义完成时,林默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大半。
但他成功了。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警报被触发。那条看不见的、由宇宙中最神秘粒子组成的桥梁,已经悄然架设。
他深吸一口气,将意识顺着这条“中微子之桥”,再次探向了那个位于基地最底层的、充满了疯狂与绝望的白色球体。
……
没有了第一次那种被强行拖拽的撕裂感,这一次的进入,更像是悄无声息的潜入。他像一个幽灵,飘进了那个由矛盾信息构成的风暴中心。
那个男人依旧蜷缩在空间的中央,身体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消散。无数矛盾的文字和符号像锁链一样缠绕着他。
【我是存在的。】
【我从未存在。】
林默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将自己的一段意识远远地传递过去。
“我不是他们的人。”他传递的信息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恶意,“我……是你的同类。”
那团混乱的信息风暴停滞了一瞬。
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抬起了头,一双空洞的、由无数乱码组成的眼睛“看”向了林默的方向。
【同类?】一个破碎的念头传来,【不……没有同类……我们……我们是……被删除的……错误代码……】
“被删除?”林默抓住了这个关键词,“什么意思?”
【历史……历史是一本书……】那个男人的意识流断断续续,充满了干扰和杂音,【而我们……我们是书里的错字……会被……会被‘祂’……找到……然后……涂掉……】
“祂?你是指盖亚?”
【盖亚……对……世界……免疫系统……】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到极致的恐惧,【但它不是……修正……它是……抹除……从根源上……】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触及一个难以想象的恐怖真相。
忽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一段被篡改得支离破碎的信息流,强行涌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幅幅飞速闪过的画面。
古埃及,一个身穿祭司袍的男人伸出手,尼罗河的河水在他面前分开,露出河底的淤泥。但下一秒,画面扭曲,男人的身影消失了,历史的记录变成了“一次罕见的、因地质活动引发的河道瞬时断流”。
中世纪的欧洲,一个被当成女巫的少女在火刑架上微笑,火焰无法伤及她分毫。紧接着,记录被篡改,少女变成了一个利用磷粉和障眼法欺骗众人的骗子,她的名字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东方的古代王朝,一位仙风道骨的道人,在山巅之上“定义”了一块顽石拥有飞行的属性,石头缓缓升空。转瞬间,这段记忆便被改写为“山间特殊的气流造成的视觉错觉”,道人本人则被记载为服食丹药过量,产生幻觉而死。
一幕幕,一桩桩……
那些神话、传说、被斥为无稽之谈的奇迹……原来都是真的!
历史上,曾经有过无数像他一样的“规则重构者”!他们曾经行走于大地之上,展现过神迹,试图改变世界!
但他们都消失了。
不是被杀死,而是被……“抹除”。
他们的存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被盖亚这个世界的“最终编辑”,从历史这本书里,一笔一划地、干干净净地涂抹掉了。所有相关的文字记载、图像、甚至人们的集体记忆,都会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一鳞半爪、无法考证的“神话传说”。
他们来过,但又好像从未存在。
“不……不可能……”林默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湮灭。你不仅会死,你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将被这个世界彻底否定。
【可能……】那个男人的意识流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我……我就是发现了……我是一个历史学家……我发现了一本……一本无法被篡改的……日记……用不存在的文字……写成……】
【我破译了它……看到了……看到了‘先行者’的悲鸣……我的能力……因此觉醒……我可以……篡改信息……】
【我以为……我能把真相……写回去……】
【我错了……】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我写一个字……‘祂’就用一万个谎言来覆盖……我试图恢复一个人的名字……‘祂’就篡改掉所有认识他的人的记忆……我越是反抗……悖论就越多……信息风暴……最终……撕碎了我……】
【我尝试将我们的存在写入维基百科……结果……结果是……整个互联网关于‘神话’的词条……都被定义成了‘一种古代精神疾病的集体臆想’……】
【我输了……我们……都输了……】
【我们是历史的孤儿……是被遗忘的……鬼魂……】
这个真相,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林默的心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这份孤独是他最大的痛苦。但现在他才知道,他不是唯一,他只是无数个被抹去的“同类”中,最新出现的那一个。
他的孤独,不再是一个人的孤独,而是一个被遗弃的种族,跨越了万古的孤独。
他的敌人,不仅仅是观测阵线,不仅仅是“锚”,而是这个世界本身,是那个不知疲倦、从不犯错、致力于将他们彻底从时间长河里捞出去扔掉的……盖亚。
“为什么……”林默的声音嘶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进化’……是‘秩序’的……天敌……】
【我们……是……变数……】
男人的意识越来越微弱,信息流开始变得更加混乱,仿佛他刚才的清醒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逃……】
【别被……抓住……】
【别……被……涂掉……】
【让……我们……至少……留下……一道……】
最后一个念头还没传递完整,就彻底消散在了信息的风暴里。整个白色空间再次恢复了那种无休止的、自我矛盾的疯狂。
林默猛地切断了链接。
“噗通。”
他从床上摔了下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五分钟的定义时限刚好结束,他没有受到太强烈的反噬,但精神上的疲惫和震撼,却远超任何一次身体上的创伤。
历史的真相……
原来是如此的残酷,如此的令人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观测阵线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因为在盖亚的“设定”里,他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陈博士他们,或许自以为是在维护世界的稳定,是在研究一种危险的自然现象。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只是盖亚这台巨大抹除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林默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对抗一个人,一个组织,尚且有胜利的希望。可如何去对抗整个世界的修正力?如何去对抗那股铭刻在时间本身之中的、抹除一切的意志?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逃出去。
这个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他不仅要为自己逃出去,也要为那些被历史抹去的、连名字都未能留下的无数“先行者”们逃出去。
他不能被关在这个瓶子里。他不能像那个历史学家一样,在疯狂中被世界遗忘。
他要活下去。他要存在下去。
他要让盖亚知道,有些“错字”,是永远也涂不掉的。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光忽然全部亮起,达到了刺眼的程度。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从隐藏的扬声器中传来,正是伊芙琳的声音。
“林默先生。陈博士要见你。”
“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