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比死亡本身还要纯粹的寂静。
林默靠着那棵幸存的梧桐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在切割自己烧灼的肺叶。疼。疼得钻心。这是规则反噬的后遗症,是他的身体在抗议,抗议他刚才那种疯狂到扭曲了存在根基的定义。他的精神力像被抽干的池塘,只剩下龟裂的泥底和几条濒死的鱼。
他偏过头,看着身边的女孩。青青。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却刚刚和她一起,把彼此的命绑在一根线上,去鬼门关前荡了一回秋千。
她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纸,嘴唇上毫无血色,只有一点刚才咳出的血迹,像一抹突兀的、即将凋谢的胭脂。她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发抖,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狂热的光。
是啊,狂热。当你亲眼见证过神迹,或者说,比神迹更离谱的魔术之后,你很难再用平常心去看待这个世界了。就像一个原始人,突然看到了原子弹的爆炸。除了跪下,或者发疯,你还能做什么?
“我们……还活着。”青青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虚弱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嗯。”林默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吝啬。
活着。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沉重。
他看着远处那片被“凋零”力场笼罩的灰色区域,那三百米的半径,像一个舞台剧结束后忘记关闭的背景。一个冰冷的、没有生命的舞台。而他们两个,是唯一的观众,也是刚刚逃离舞台的演员。
“那东西……是什么?”青青又问,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尝试了一下就失败了,只能继续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用手肘撑着身体。
林默沉默了。怎么回答?告诉她,那是一个被世界意志催生出来,专门为了“修正”我这个系统bug的杀毒程序?告诉她,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其实就像一段庞大的代码,而我,碰巧是个能修改代码的程序员?
他以前从未想过要跟任何人解释这些。孤独是他的保护色,也是他的囚笼。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看着世界的底层逻辑,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数据流和规则线,像一个幽灵,穿行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可现在,身边这个人,她不一样。
她见过。她经历过。她甚至,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燃料,投入到了那场疯狂的悖论之中。
林默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那种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孤独感,在劫后余生的此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就这么简单。
“一个……‘免疫体’。”林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世界自身的免疫系统,而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那个病毒。”
青青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默,等待着他的下文。她的安静,比任何催促都有力量。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了内腑的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感觉喉咙里一阵腥甜,但他强行咽了下去。
“我能看到……并修改一些东西。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像是说给青青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比如,重力的大小,物质的形态,甚至……生与死的定义。”
说完这些,他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副扛了几百年的担子,整个人都虚脱了。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惊恐地尖叫?是把他当成疯子?还是……转身就跑?
他等了很久,等来的却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到青青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朝他挪过来。
她的动作很笨拙,也很狼狈,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她挪到他身边,然后靠着他旁边的树干,慢慢地坐了起来。他们之间,只隔了不到半米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雨后青草的气息。
“病毒……”青青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抬起头,看着林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被世界当成病毒,是什么感觉?”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是残忍的好奇。
林默愣住了。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连他自己,都下意识地回避去想。
是什么感觉?
是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和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是看到的世界越清晰,就越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是每一次修改规则,哪怕只是为了让路边的流浪猫能找到食物,都会引来世界意志的警惕和修正,就像你身体里一个健康的细胞突然癌变,整个免疫系统都会立刻将它锁定,标记,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杀死。
是无时无刻不被排斥,不被理解的……孤独。
“不怎么好。”林默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个永远的局外人。”
青青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我懂。”她说。
“从我记事起,我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些飘来荡去的影子,一些物品上残留的‘情绪’。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怪胎,是个疯子。”她伸出自己的手,那双手很干净,但手腕上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们想治好我。”
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手腕上的疤,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为什么敢把命交给自己。
因为她和他一样。
他们都是被这个“正常”世界所排斥的异类。他们都是……同类。
“我没有地方可去了。”青青收回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了进去,声音闷闷地传来,“收留我的那个婆婆前几天去世了,她的家人今天把我赶了出来。我本来……已经不打算活了。直到我路过这里,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灰色身影。”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它好像……能‘吃掉’我身上的那些影子。所以,我走了进去。我以为那是一种解脱。”
林默的心脏一阵紧缩。他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把踏入“凋零”力场当成一种解脱。
“我能跟着你吗?”
青青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押上了最后的自己。
“我什么都能做。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急急地补充道,生怕林默会拒绝,“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了。”
不想再一个人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林默心中那把生了锈的锁里,然后轻轻一拧。
“咔哒。”
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林默看着她,看着那双写满了祈求和倔强的眼睛,忽然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了。原来,渴望同伴,是如此本能的一种情绪。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可以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渴望被理解的胆小鬼。
“好。”
林默只说了一个字。但这个字,却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看到青青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从绝望深渊中看到救命稻草的光芒,纯粹而耀眼。她用力地点头,仿佛怕他反悔一样,然后,因为情绪激动和身体虚弱,头一歪,昏了过去。
林默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即将倒下的身体。
女孩的身体很轻,靠在他怀里,像一片羽毛。她的呼吸均匀地洒在他的脖颈间,带着一丝温热的湿气。
林默的身体僵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存在。
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感觉,从他们身体接触的地方,慢慢地扩散开来,流遍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规则反噬带来的部分寒意。
这就是……同伴的感觉吗?
他低头看着怀里昏睡的女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责任,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他不是一个人了。
……
休息了大概一个小时,林默才勉强恢复了一点行动力。他背起依旧昏迷的青青,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内腑的刺痛,精神的枯竭,都在挑战着他的极限。但背上那个人的重量和体温,却像一个锚,让他不至于倒下。
他不能倒下。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发了芽。
回到他那间租来的、只有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公寓时,天已经快亮了。城市在晨曦中苏醒,街道上开始出现早起上班的人和早餐摊的炊烟。这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却又感觉和林默格格不入。
他把青青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那张唯一的单人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女孩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全,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微微向上翘起。
林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然想起了“教授”。那个在“悖论”咖啡馆里,用情报换取记忆的神秘男人。他曾经问过教授,关于“同类”的事情。
教授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呷了一口那苦得像药一样的咖啡,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林默,慢悠悠地说:“同类?那可是比世界末日还要稀有的东西。当你真的遇到了,你首先要做的,不是拥抱,而是分辨。分辨那究竟是你的救赎,还是……另一个深渊。”
另一个深渊吗?
林默看着青青恬静的睡颜,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他想起了她手腕上的伤疤,想起了她说“我懂”时的眼神,想起了她问“被世界当成病毒是什么感觉”时的那份好奇。
不。她不是深渊。
她是光。
是第一个,愿意走进他这个“病毒”世界的人。
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温暖,林默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告诉她更多,关于盖亚,关于免疫体,关于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要让她明白,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分享。
他太渴望分享了。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是否值得他付出百分之百的信任。他那因为长期孤独而变得有些天真的大脑,自动忽略了所有的危险信号。他只知道,抓住这束光,用尽全力。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他不会去想那是不是海市蜃楼,他只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最致命的海市蜃楼,恰恰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模样。
青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这个小小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粥香。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和包扎过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一套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旧t恤和运动裤。
林默正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背对着她,似乎在写着什么。
“你醒了?”听到动静,林默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不太自然的微笑,“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青青活动了一下身体,除了还有些虚弱,那种被抽干生命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谢谢你。”
“先喝点粥吧,你昏迷了一天了。”林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端了过来。
青青没有客气,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暖的米粥滑入胃里,驱散了最后的寒意。她感觉自己像是真的活了过来。
“在我昏迷的时候,你……”她有些犹豫地问。
“给你处理了一下伤口。”林默的眼神有些闪躲,“都是些皮外伤,没有大碍。你放心,我……没做别的。”
青青看着他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迫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个能修改世界规则,能正面硬撼怪物,能把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这种反差,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吃完粥,林默拉过椅子,坐在了床边。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林默将他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青青。
从他如何发现自己的能力,到“不语”书店的风波,再到世界意志“盖亚”的存在,以及那些层出不穷、专门为了“修正”他而诞生的“免疫体”。
他像一个第一次向朋友展示自己秘密基地的孩子,兴奋、忐忑,又带着一丝炫耀。
他毫无保留地剖开了自己的内心,将自己最深处的秘密和孤独,赤裸裸地展现在了这个刚刚闯入他世界的女孩面前。
青青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的表情很平静,但那双越来越亮的眼睛,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当林默说到,盖亚的修正,会通过制造各种“巧合”和“意外”来抹除他存在的痕迹,甚至会波及到他身边的人时,青青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所以,跟着我,会很危险。”林默最后总结道,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紧张地看着她,手心沁出了汗。他害怕。害怕她听完这一切,会被吓跑。他刚刚品尝到一点拥有同伴的甜头,不想这么快就失去。
青青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林默,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林默一愣,“林默。森林的林,沉默的默。”
“我叫青青。青草的青。”她对他伸出手,脸上绽放出认识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林默,从今天起,请多指教了。我的……同类。”
林默看着她伸出的手,看着她笑容里不带一丝阴霾的真诚,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柔软。
“请多指教。”他郑重地说道。
在房间的角落里,一个林默从未注意到的地方,一只比灰尘大不了多少的机械飞虫,红色的复眼闪烁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将刚才所有的对话和画面,都传输到了一个未知的终端。
终端的另一头,是一片纯白的空间。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看着屏幕上林默和青青握手的画面,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微笑。
“观测目标‘代码’已确认接触‘诱饵’。”
“a-7号‘共情’计划,第一阶段……成功。”
“盖亚的病毒,终于……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
而此刻的林默,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他晕眩的幸福感里。
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有了同伴,有了战友,他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他天真地以为,这就是他苦苦追寻的,同类的意义。
他不知道,有时候,孤独不是诅咒,而是一种保护。
而打破这份孤独的,未必是救赎。
更可能,是一场包装成蜜糖的,更深沉的……围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