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7305次动车,14号车厢,座位14c。
林默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感受着金属与玻璃传递来的、均匀而持续的震动。窗外的景色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色带,绿色的是农田,灰色的是建筑,偶尔闪过一抹刺眼的蓝色,大概是某个广告牌。世界在飞速后退,而他,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冲向一个未知的战场。
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但比疲惫更难受的,是空虚。那个被教授拿走的,关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怪物”的记忆,像是在他的灵魂上活生生挖走了一块。他现在甚至无法想象那块缺失的部分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它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里现在是一个黑洞,一个不断产生吸力的黑洞。他的思绪只要稍微靠近,就会被卷进去,带来一阵阵让他心慌的眩晕。就像一个人总会下意识地去舔嘴里的伤口一样,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触碰那片空白,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份虚无所刺痛。
“先生,您的咖啡。”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默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商务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微笑着站在他身边,手里端着一杯纸杯咖啡。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文质彬彬,像是那种出差去参加学术会议的公司高管。
“我没点。”林默皱了皱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现在没心情和任何人打交道。
“哦,抱歉,可能是我记错座位了。”男人歉意地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他的小指轻轻在林默的座位扶手下方滑过。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黑色物体,被无声地粘在了那里。
换做是半天前的林默,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但现在,他的精神因为那块记忆的缺失而处于一种极度敏感、甚至有些神经质的状态。任何一丝不协调的“信息”,都会像针一样扎在他的感知里。
在林默的“视界”中,那个微小的黑色物体,其底层规则清晰地呈现出来:
【物品名称:高频次声波信标(型号:hfb-7)】
【核心规则1:持续向指定频段发射不可闻次声波信号,用于定位。】
【核心规则2:其外壳材质定义为“与环境色谱高度融合”,使其难以被肉眼察觉。】
这是……陷阱。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不是盖亚的“免疫体”,这种风格,这种科技侧的手段,是人类。
人类观测阵线。
他们怎么会这么快?难道从“悖论”咖啡馆出来的那一刻,自己就被盯上了?还是说,他们早就锁定了这趟列车,只是在进行无差别排查?
那个商务男已经走远了,在车厢另一头和一个看似在看报纸的同伴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林默的目光扫过整个车厢,14号车厢,定员85人,此刻坐了大概七成满。嘈杂,混乱,充满了泡面的味道和小孩的哭闹声。
在这片混乱的表象下,他瞬间就辨认出了至少四个“不和谐”的个体。除了商务男和报纸男,还有一个在假装打瞌睡的短发女人,以及一个背着巨大旅行包、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年轻人。他们的坐姿、眼神、呼吸频率,都和周围格格不入。他们像四头混入羊群的狼,看似松散,却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包围网。
林默感觉自己的血液开始变冷。
他不能在这里动手。动车的时速超过三百公里,整个车厢是一个封闭的铁罐头。任何过激的规则改动,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他不是滥杀无辜的疯子,苏晓晓的笑脸还在他脑海里,那是他与这个平凡世界最后的连接。
时间,他需要时间。距离“锚”降临还有不到两个半小时,他不能把精力浪费在这群凡人身上。
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装作假寐。大脑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运转。
直接定义信标失效?可以,但对方会立刻知道自己暴露了,可能会采取更激进的手段。
定义他们看不到我?不行,消耗太大,而且在这么多普通人面前玩“消失”,等于是在对全世界大喊“我在这里”。
必须用一种更……优雅,更不易察觉的方式。
林默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精神力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个信标的底层规则。
有了。
他没有去修改信标本身,而是将目标对准了信标与外界的“连接”。
【规则定义:所有源于“高频次声波信标(型号:hfb-7)”的信号,其信息载体在脱离信标一微米后,定义为“无序热运动的布朗粒子”,其信息熵趋于无穷大。】
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改动。它没有破坏信标,信标依旧在“正常工作”,完美地发射着信号。但是,信号发出的瞬间,就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数据。就像一个人在大声说话,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瞬间变成了胡言乱语。对于接收端来说,他们只会得到一片静默,或者是一片无法解读的噪音。
做完这一切,林默感觉精神又被抽走了一丝。那块记忆黑洞的吸力似乎更强了,让他一阵反胃。
他强忍着不适,继续闭目养神,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那几个人。
果然,几分钟后,那个看报纸的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扶了扶自己的耳机,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他身边的商务男也显得有些困惑,目光不经意地朝林默这边瞥了一眼。
“夜莺,‘蜂鸟’信号丢失。”报纸男压低声音,对着领口一个微型麦克风说道,“最后确认位置就是14c,但现在扫描不到任何信号。可能是设备故障,也可能是……目标有反侦察能力。”
车厢另一头,那个假寐的短发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完全没有刚睡醒的迷蒙。她就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夜莺”。
“‘啄木鸟’,执行第二方案。”夜莺的声音冷静而果断,“用‘情绪光谱分析仪’进行广域扫描。a级异常点的精神波动必然与常人不同,我要看到他的‘颜色’。”
“收到。”那个伪装成大学生的年轻人,从他巨大的旅行包里,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掌上游戏机的东西,若无其事地开始“玩”了起来。屏幕上没有游戏画面,而是一片片不断变化的人形色块。
林默瞬间感觉到一种被窥探的寒意。不是视线,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扫描,仿佛有人想掀开他的头盖骨,看看他大脑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他的“视界”里,一股无形的“场”正在覆盖整个车厢。每一个乘客的头上,都浮现出一个由底层规则构成的标签。
……
而他自己头上的标签,则是一片混乱的、不断闪烁的乱码,散发着让仪器无法理解的、高危的“颜色”。他就像黑夜里的一千瓦灯泡,无比显眼。
该死!
林默暗骂一声。这群人,比他想象的要难缠得多。
他必须再次出手。这一次,他不能再针对仪器本身了,否则意图就太明显了。
他要针对……规则的“解释权”。
【规则定义:在“人类观测阵线”所使用的“情绪光谱分析仪”的认知逻辑中,任何被判定为“无法解析”或“高危异常”的精神波动信号,其最终输出结果,统一解释为“设备环境电磁干扰导致的数据溢出错误”。】
这个定义更加刁钻。我没有说你不能扫描,也没有说你扫到的数据是错的。我只是重新“定义”了你对正确数据的“最终解读”。
你看到了真相,但你的大脑,你的系统,会告诉你,那是幻觉,是机器坏了。
“滴!警告!警告!数据溢出!环境电磁干扰过高!建议重启!”
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的“游戏机”突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他手忙脚乱地按着按键,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夜莺,‘啄木鸟’的仪器也失灵了!显示本车厢存在强烈的电磁干扰,但……我的检测器上什么都没显示!”报纸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慌。
两次了。连续两次,两种不同原理的尖端设备,都在接近目标时离奇失效。
这不是巧合。
夜莺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14c座位的那个男人身上。他依然靠在那里,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像一个普通的、在旅途中感到疲惫的乘客。但夜莺知道,所有的异常,都指向了他。
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既然间接试探无效,那就只能……正面接触了。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水,缓步向林默走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在嘈杂的车厢里,这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林默的耳朵,像死神的秒针。
林默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向他走来。她很高,身材匀称,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职业装。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像鹰一样,充满了审视和压迫感。
“先生。”夜莺停在了林默的座位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怀疑你与一桩危害国家安全的事件有关,请你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她的话音不高,但足以让周围几个座位的乘客听到。一瞬间,好奇、惊讶、警惕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这是阳谋。
她要把事情摆在明面上,利用普通人的视线作为枷锁,逼迫林默无法使用任何“异常”的手段。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林默抬起头,迎向她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们从不认错人。”夜莺淡淡地说道,同时,她的手伸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特制的手枪,里面装的不是子弹,而是能够瞬间制造一个“规则真空”区域的“奇点弹”。虽然只能维持01秒,但足以打断任何“施法”。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那几个伪装的特工也悄然起身,不着痕迹地封锁了所有的出口。
林默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不能动手,一旦动手,性质就彻底变了。可不动手,一旦被他们带走,别说救陈奇,他自己都将成为实验室里的标本。
倒计时还在脑海里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是煎熬。
怎么办?怎么办?
林默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方案被提出,又被瞬间否决。他感到那块记忆黑洞的吸力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的理智都吞噬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
凭什么……我要遵守你们的规则?你们用普通人来要挟我,那我就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笑容。
他看着夜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厢:“这位女士,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就该按照你们想象的样子运转?”
夜莺皱起了眉,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默的目光扫过车厢里的每一个人,“规则,是用来打破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股庞大的精神力瞬间释放出去,如同一场无形的风暴,席卷了整个14号车厢!
这一次,他定义的对象,不是某个仪器,也不是某个人的认知,而是……一个概念。
【规则定义:在本车厢内所有智慧生物的认知中,‘左右’的概念,进行为期十分钟的强制性互换。】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足以颠覆一切的改动!
下一秒,世界,疯了。
夜莺正要从腰间拔枪,她明明想用右手,但伸出去的却是左手,动作瞬间变形。她的大脑发出了向右拔枪的指令,身体却忠实地执行了向左的动作,结果摸了个空。
那个准备从右侧包抄的商务男,一脚踏出,身体却猛地向左边倒去,撞在了一个乘客的行李箱上,摔得人仰马翻。
那个大学生想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结果右手伸向了右边,姿势滑稽得像在跳舞。
整个车厢的乘客,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一个想用右手拿手机的人,左手却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
一个想起身去右边厕所的人,却一头撞上了左边的车窗。
大脑和身体的指令完全错位,所有人都像是提线的木偶,被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操控着。尖叫声、咒骂声、碰撞声响成一片,整个车厢乱成了一锅粥。
“控制住他!”夜莺的大脑已经过载,她强忍着那种灵魂被撕裂的错位感,发出了嘶吼。她想让手下冲向林默的右边,但喊出口的却是:“都去左边!”
特工们接收到指令,大脑理解为“去左边”,身体却本能地冲向了右边,几个人顿时撞成一团。
这就是林默的目的。
他制造了一场无法用常理解释,却又让每个人都感同身受的“公平”的混乱。
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他站了起来。他的大脑同样受到了影响,但他有准备。他强迫自己下达“向左走”的命令,身体便稳稳地向右迈出了一步。他就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舞者,在所有东倒西歪的人群中,闲庭信步。
他走过夜莺的身边,那个女人正挣扎着用左手去拔右腰的手枪,表情因极度的矛盾而扭曲。
林默停顿了一下,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现在,我们都在黑名单上了。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说完,他不再停留,趁着动车正好进站,速度减缓的瞬间,他走到了车厢连接处,那里的一扇窗户因为刚才的混乱被撞开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陷入癫狂的车厢,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出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天河市的灯火,就在眼前。
而他脑中的倒计时,还剩下,1小时58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