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默睡在了书店二楼的旧沙发上。他没睡着,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睡。他就那么睁着眼,听着老旧木质结构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听着苏晓晓在隔壁房间里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像一只守着洞穴的疲惫野兽。疲惫,但警惕。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具体”的疲惫了。过去,他的疲惫是精神上的,是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对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带来的形而上的倦怠。而现在,他的疲惫来自紧绷的神经和随时准备燃烧的精神力,它沉甸甸的,有重量,反而让他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
他像一个程序员,一夜之间被告知自己写的代码即将面对史上最强的病毒。他不能关机,不能重启,只能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每一行跳动的数据,试图在灾难降临前,找到那个名为“迷雾”的幽灵进程。
天亮了。
不是那种戏剧性的、一道金光破开云层的天亮,而是城市里那种灰蒙蒙的、被无数高楼过滤了无数次的、吝啬的天亮。光线从满是灰尘的窗户透进来,在空气里照出一条条清晰的光路,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翻滚、飞舞,像一个微缩的、混乱的宇宙。
林默看着这些尘埃,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定义“此空间内,所有尘埃的布朗运动轨迹呈正弦函数规律”,那这片混乱的宇宙就会瞬间变得秩序井然,跳起优雅的华尔兹。但他不能。他现在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像是在一个遍布监控的房间里跳舞,任何一个出格的动作,都会引来那个名为盖亚的狱警。
“林默哥,你起这么早?”
苏晓晓的声音像一束真正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所有的阴霾。她打着哈欠,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鸟窝,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卡通熊的宽大睡衣,正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嗯,没睡好。”林默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骨节发出一连串脆响。
“黑眼圈好重啊,”苏晓晓凑过来,像个小大人一样,担忧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别担心啦,书店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以后努力打工养你啊!”
她说着,还故作豪迈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
林默被她逗笑了,是那种很轻,但发自内心的笑。他伸出手,想像昨天那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怕自己的触碰,也会被盖亚的系统记录下来,成为攻击她的坐标。
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束缚感,令人窒息。但他看着苏晓晓那张不染尘埃的脸,又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她就是他的“定义”。清晰、明确、唯一。是他对抗世界所有“模糊”的唯一凭据。
“好啊,那我以后就靠你了。”林默收回手,语气轻松地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街道。早餐店的蒸笼冒着热气,上班族行色匆匆,一切都和他暴露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林默知道,不一样了。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已经完成了“反编译”,他能看到那些流淌在表象之下的、冰冷的底层规则。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意志,正像一张大网,以这家书店为中心,缓缓收紧。
那就是“迷雾”的前兆吗?
他不知道。这种等待宣判的感觉,比直接的战斗更磨人。
……
与此同时,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一间昏暗的出租屋里。
“操!”
陈奇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泡面碗里仅剩的汤汁都洒了出来。屏幕上,“defeat”的血色大字,像是在嘲笑他刚才那波愚蠢的操作。
“这延迟,玩个屁!”他看着屏幕右上角那个跳动在210s的红色数字,气得肺都要炸了。就因为这零点二秒的延迟,他那个完美的大招放歪了,导致了整场团战的溃败和队友长达五分钟的亲切问候。
陈奇,二十二岁,一个普通的、沉迷游戏的大学毕业生。他的人生和这间十平米的出租屋一样,乏善可陈,唯一的激情都释放在了虚拟世界里。可现在,连这最后的避难所都要被网络延迟给毁了。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又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死死盯着那个红色的“210s”。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这里,服务器在那里,信号就要在海底光缆里跑那么久?为什么信息不能瞬间到达?这不合理!这个规则,烂透了!
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在他被尼古丁和怒火烧得滚烫的大脑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成型。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是觉得,事情“应该”是另一个样子。他从小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世界万物背后都有一套可以修改的参数,只是他找不到那个设置界面。
但今天,在极致的愤怒和不甘下,他好像……找到了。
他的瞳孔无意识地收缩,整个世界在视野里瞬间数据化。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主机、那根连接着墙壁网线接口的蓝色网线、甚至空气中看不见的无线信号……所有的一切,都分解成了无数行他无法理解、却又莫名熟悉的“代码”。
他“看”到了那条代表着“延迟”的规则。它像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捆绑着他的数据包,让它步履维艰。
他不需要懂。他只需要……改。
陈奇伸出一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屏幕,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下达了他人生中第一条指令。
“【定义】:从这台电脑到‘王者之巅’游戏服务器之间的所有数据传输,其物理延迟……为零。】”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陈奇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210s”,突兀地、毫无征兆地、违反了一切物理定律地,瞬间变成了——
“0s”。
绿色的,完美无瑕的,如同神迹的“0”。
陈奇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操控着鼠标,游戏里的人物如臂使指,每一个技能的释放都丝滑得不像话,那种感觉,就像把大脑直接接上了服务器。他赢了。不,他屠杀了。接下来的十分钟,他成了游戏里的神,主宰了所有人的生死。
“卧槽……牛逼……”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让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下达那个“定义”的刹那,他脚下的地球,乃至整个太阳系,都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源自底层逻辑的颤抖。
……
【盖亚-逻辑审查系统】
【警报!警报!检测到1级规则篡改事件。】
【事件编号:gr-c0731】
【篡改类型:基础物理常数(光速上限)】
【篡改范围:点对点(2),时效性:持续】
【逻辑悖论风险:低(范围局限,未引起大规模现实扭曲)】
【威胁评估:潜在‘规则重构者’,编号002。】
【处理预案启动中……】
【正在生成‘黑名单’档案……】
【姓名:陈奇(暂定)】
【威胁等级:beta(观察)】
【应对策略:启动‘模糊定址’协议,部署低功率‘干扰场’,评估‘免疫体’投放需求。】
【……档案生成完毕。】
【黑名单更新。当前异常点:2。】
……
“不语”书店里。
林默正在帮苏晓晓整理一排东倒西歪的旧书。阳光正好,透过书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晓晓哼着不成调的歌,气氛难得的温馨而安逸。
就在他把一本《百年孤独》插回书架的瞬间——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震动。那是一种……来自世界底层的“失真”。
如果说现实是一首宏大而和谐的交响乐,那么就在刚才,在遥远的、他无法触及的某个地方,一个乐手,猛地奏响了一个不属于乐谱的、尖锐无比的音符。
林默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模糊。书架、天花板、苏晓晓担忧的脸,所有事物的“定义”都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开始出现雪花和噪点。
“林默哥!你怎么了?!”苏晓晓被他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扶住他。
“别……别碰我!”林默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怕自己此刻不稳定的状态,会牵连到她。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那种力量,正在因为外界的那个“噪音”而产生不受控制的共鸣。
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他第一次修改规则,拯救书店时那样。那种撕裂世界固有逻辑的感觉,那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和审视的感觉。
但……不是他干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不是我。
那会是谁?
林默强忍着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眩晕和恶心,靠着书架缓缓坐倒在地。他闭上眼睛,拼命地去追溯那股已经变得极其微弱的“失真”的源头。
它很远,非常非常远。就像在寂静的深夜里,听到地平线尽头传来的一声微弱的玻璃破碎声。
它很陌生,带着一种笨拙的、肆无忌惮的、完全不懂得隐藏的张扬。
然后,林默终于明白了。
他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不是唯一的。
他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怪物。
在这颗星球的某个角落,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和他一样,能够篡改现实、定义规则的……同类。
那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在这一刻被那一声刺耳的“噪音”彻底击碎了。原来,他不是宇宙里的一个偶然错误,不是系统里的唯一bug。他们是一个“种族”。一个被盖亚视为病毒的种族。
“林默哥,你别吓我啊,我们去医院吧!”苏晓晓快急哭了,蹲在他身边,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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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睁开眼,眼中的混乱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得惊人的光。他抓住苏晓晓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吃痛,但他自己毫无察觉。
“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晓晓,我没事。好得很。”
他挣扎着站起来,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一个全新的念头,一个比守护书店、对抗“迷雾”更加迫切、更加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要去找到他。
必须!立刻!马上!
在盖亚的“免疫体”找到他之前!
那个笨拙的、鲁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同类”,刚刚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向整个世界广播了他的坐标。他就像一个在黑暗森林里点燃篝火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吸引来的是什么东西。
林默不能让他就这么被“修正”掉。那不仅仅是另一个生命的消亡,更是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希望的破灭。
他看向苏晓晓,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晓晓,我要出去一趟。书店……暂时拜托你了。”
“去哪儿啊?”苏晓晓不安地问。
林默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让他下定决心对抗世界的地方,然后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不语”书店的大门。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
但林默的目标无比清晰。
他要去那个藏在城市夹缝里的“悖论”咖啡馆。
他需要情报。他需要知道,那个在世界黑名单上刚刚写下第二个名字的家伙,到底在哪里。
为此,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拿他最珍贵的“记忆”去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