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稍歇,一群孔雀妖扭着腰肢退了场。
戏台背后树干做的墙壁上,忽然膨隆起一张人脸,随后大片的根须涌出,在戏台中央虬结成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
那老者在说书台前坐下,执起醒木轻轻一敲。
“笃。”
一声清响,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满楼的喧哗,清晰传入每一位客人的耳中。
楼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根须蠕动、叶片摩擦的细微声响。
一个略显沙哑的苍老声音,从这树楼的四面八方各处响起:
“小老儿这茶楼开了没有五千年,也有三四千年了,倒是头一回像今日这般热闹。”
它执着一根根须盘结成的拐杖,往高楼的楼座上转圈一指。
“有很多熟面孔,都是我百晓榕的老朋友了。”
它点了点一楼池座那边的几个大妖,又忽然指了指都梁香和裴度所在的方向。
“亦不乏外洲来客,今日我这茶楼,也是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裴度哂笑一声:“一个树妖,会的词儿还挺多。”
百晓榕看过来,“我的岁数都可以做你的十八辈祖宗了,小不点儿,对我放尊重点儿,你应该叫我树姥姥,或者树爷爷。”
“如果你现在对我礼貌点儿的话,之后你会感谢现在的自己的。”
提点了裴度一句,它这才接着道:“诸位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之地,为何唤作噬磕集市吗?”
一火光兽大妖当即打断道:“树姥姥,白扯恁些陈芝麻烂馍馍的事儿咧,今儿俺们来弄啥嘞,恁又不是不知道,直入正题吧,这儿谁有闲心听恁扒古话儿。”
此言一出,立时有妖众附和。
“就是就是!”
百晓榕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但听着可不大高兴。
“考,你还是这么没耐心。”它叹了声,继续道,“我敢保证,我今天说的每个字都很重要,若不讲清前因后果,汝等可会取信于我?”
它手中的拐杖在木台上重重敲了敲,这才娓娓道来:
“噬磕本为卦象之名,在人族所撰的《易经》之中,本意为,口中含物,需以咀嚼磨碎食物,才得下咽。因而又象征通过磨合,破除阻碍,才能使各万事通达之理。”
“昔者曙州百族杂处,虽有暖土丰产,然百族互相戒备敌视,不通有无。火光氏空攒毫毛,而无织机以成布,天狗氏善驭灵火,偏少药石以炼丹。偶有易物,常为狡黠者以砾充珠,或遇强梁夺货杀人,百族之间,敌视愈烈。”
“自岩山氏的白角首领,于此地掘出市口那尊上古神农氏之造像,感‘噬嗑’啮合贯通之理,遂立日中之集市于此,更以三律镇市:货不相欺,力不相胁,怨不相延。”
“此后,致百族之妖众,聚曙州乃至炎洲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曙州各妖部遂兴,可与人族之州郡分庭抗礼,此白角首领效法神农氏之功绩也。”
有妖众叫嚷道:“我的树爷爷诶,这跟异火有什么关系,您老用异火把我等骗进来了,都这老半天了,一句异火都没提啊。”
“急什么,就快说到了。”
更多的根须从中心的树干上垂落了下来,在树妖的人形身躯旁边,又虬结盘曲成了市口那尊神农氏造像的模样。
“你等可知这神农氏造像的来历?”
有人接话:“您不是说了吗,地里掘出来的。”
“那是谁造的?什么时候造的?你们知道吗?”
“神农氏是人族帝君,当然是人族造的了,既然是白角首领挖出来的,那就至少是七八千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大的造像啊……”百晓榕循循善诱,“定是一个很繁盛的人族部落或者王朝组织修建的,可炎洲有史以来,谁记得曙州这里有何人族的踪迹?”
百晓榕继续道:“没有吧?就是白角首领没有挖出神农氏造像之前的近万年里,也是我等百部妖众世居此地。”
“哎呦,树姥姥您就别考校我等了,您既有答案,就直说便是。”
萧鹤仙低声同都梁香交谈道:“它这是什么意思?”
“许是想说这神农氏造像,怕不是上一个无量量劫前的产物?传闻上古之时,天下共分为九州,皆处在一块有千万里之广的古大陆上。
“及至无量量劫到来,天降陨星,大地崩绝,万山齐喑,生灵尽灭。古大陆自中迸裂,鸿沟骤现,深不见底,海水涌入其间,自此天下遂分为十四块大陆,为海水所离分,其中长、中、元三洲又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渐渐飘移相聚,又合做一处。”
“此后又不知多少万年,万灵才重新繁衍生息。既然曙州有史以来不见人族踪迹,那这里留下的人族造物,就当是上一次无量量劫前的人族留下的咯?”
都梁香面前编织成围栏的气根忽然拆解开来,在她眼前重新聚成了一张人脸,树妖朝她展露笑容,贴脸夸奖:
“小友聪慧啊!就是这个意思。”
那张人脸又很快解散不见。
戏台上的树妖满意地点点头。
对嘛,有来有回有互动,这才有讲故事的乐趣嘛。
“炎帝神农氏,正是上一个无量量劫前的人物。这造像,极有可能,就是神农氏还在世时,其子民为其所建的造像!”
有妖道:“树姥姥,你这步子迈得也太大了,你这般说,可有证据?”
树妖嘟嘟念念,格外不满:“说慢了你们嫌快,说快了你们又嫌慢。”
“证据嘛,当然是有的。”
“七千五百年前,噬磕集市刚建设得有些起色之时,白角首领的神魂曾为那造像所摄,七日不醒。醒后回想这七日神魂去处,只觉好似南柯一梦,详细之事,倒都记不清楚。”
“又一千五百年,白角首领寿尽而逝,其子青尾继任岩山氏首领,一日,神魂亦为那造像所摄,亦七日不醒,其神魂归位后,身上便多出一物,诸位可知,多出了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