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羽军犹豫了一瞬,若是旁人,只怕她们这会儿早已将人呵斥走了,但这位……实在是叫人觉得拒绝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使君已经歇下了,柳公子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兰泽有要事求见使君,还请两位大人通融一二,帮忙通传一声。”
柳兰泽细长的眉微微蹙着,泛着灰蓝的眸子宛若暮色下的湖面,涟漪轻荡,仿佛下一刻就会凝结出泪珠坠落。
“拜托了。”他坚持道。
“……好吧。”
一名霄羽军终究还是心软了软,替他去通传了。
都梁香自然并未歇下,那不过是霄羽军委婉拒绝的托辞。毕竟若让什么人都能深夜惊扰使君,便是她们的失职。
“哦?他说有要事找我……”都梁香眼前浮现起双似乎总萦绕着淡淡哀愁的眼睛,以及那张白嫩细腻、宛如珍珠生辉的的面庞……
嗯,多看几眼也无妨。
“那让他进来吧。”
偏殿的穹顶镶嵌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清辉温柔地倾泻下来,恍如将一轮皎月揉碎,洒落一室朦胧的光晕。
都梁香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她已卸下了白日那显得威严而冷冽的官袍,只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寝衣。
她随意地倚着凭几,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册,听见声响,抬眼看来。
柳兰泽的呼吸轻了一瞬。
他早知这位安抚使容色出众,白日里高踞赤龙驹之上,是烜赫雍容、令人不敢直视的天朝贵女。
而此刻,褪去了官袍与威仪,在这静谧的殿宇与澄净的清辉下,她展露出了一种更纯粹、更直击人心的美——如同九天之上偶然垂落人间的一抹月华,清冷,明澈,不似尘世中人。
她浅浅一笑,眉眼间的疏离感被驱散了几分,“你找我什么事?”
柳兰泽行至她身前,毫无征兆地屈膝跪下。
他仰起脸,迎上都梁香略带讶然的目光,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颤了颤,宛若细碎的星光闪烁,动荡着一种令人心折的脆弱。
“……求使君怜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紧张不安的颤音。
都梁香眉梢微挑,不置一词,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
原来那不是李长策心血来潮的念头……
是他自己,也存了此心。
想起李长策和柳芳洲的关系,或许今日宴间那番话,本就是柳兰泽辗转求来的机会。
都梁香故作不解,语气依旧温和:“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吗?”
“兰泽想追随使君,侍奉左右。”
“我不缺侍奉之人。”她的回答平静无波。
柳兰泽轻轻牵起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指尖抚过自己微凉的脸颊,滑过线条优美的颈项和锁骨,继而向下。
那触感如浸水的冷玉,又好似细腻的绡纱,诱人流连。
“是兰泽哪里惹了使君生厌吗?”
“不是。”
“那使君为何不愿收下兰泽?”他眼中浮起一层真切的水光,哀恳之色愈发浓重。
“……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又何妨呢?”他轻柔的话音在殿中回荡,带着蛊惑的意味,“像使君这样的人物,什么不能拥有呢?若是那人也真心爱重使君,必不会介怀的。”
柳兰泽认真规劝的目光忽地游离了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压下心底那股言不由衷的不适。
他最好……不,是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有留在这样的人身边,才能让他那颗别扭的心,偷得一丝喘息的缝隙。
如果一定要向什么人献出他的尊严、自由、人格,至少一个能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镜海神女的人,足以让他苟且偷生时的自我欺骗,编织得出一场令人沉醉的幻梦。
都梁香将手缓缓从他的衣襟里抽回,捏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在他冰雪般剔透的脸上梭巡了一会儿。
他的骨相有着人族的英挺,皮囊又兼具了异族的苍白阴柔,好似被水流经年累月地打磨过,使得他的气质和体态,被完美地定格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朦胧地带。
“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能拥有。”她轻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所以你也并不特别,你的美貌固然是珍稀品,不过就算是这样的珍稀品,对我来说,想要得到也并不困难……我没有非你不可的理由,倒是收下你,可能给我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看过几眼,过个眼瘾便罢了。
何况,这位可不是个什么,像他看上去那么温良无害的主,他倒也很擅长伪装。
都梁香:“所以,算了。”
“能有什么麻烦呢?就当收下一个侍者,兰泽只想要一个栖身之地,碍不到使君心上人的眼的,求使君……就当可怜可怜我。”
“你又哪里可怜呢?”都梁香叹了口气,“我不是一开始就问过你,你遇到了什么难事?你也没同我说实话不是吗?”
她温和道:“若是举手之劳,我可以帮帮你,你不是只有做我的身边人这一个选择。”
她虽然不是什么善人,但美丽的事物,总能在她这里获得些额外的耐心。
柳兰泽不可能和盘托出自己的秘密。
那是比仰人鼻息,以色侍人还要令人不能接受的一种境遇。
他无法接受……不,甚至是无法想象,自己辛辛苦苦的修炼所得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如果沦落到了那般田地,他宁可一死了之。
反正今后的人生也没了指望。
谁都不可以这样待他——眼前这个人,也不行。
他忍不住抬眸追问,灰蓝色的眼底藏着孤注一掷的探询:“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吗?是一个骄傲到……足以克制欲望的人吗?”
都梁香骤然听到这个问题,唇角弯起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
看来他的确想过向她坦白些什么,但有着不小的顾虑。
她伸手抚过他的脸颊。
说真的,他今夜表现出的乖顺和娇怜,真的有点儿取悦到她了。
——即便,那极有可能是精心设计的表演。
但那也比只会一个劲儿缠磨她,却什么也不懂得付出的卫琛,手段要高明多了。
倒是难得的美妙体验。
“看在你这么惹人怜爱的份上,我可以发发善心,坦诚地告诉你,我不是,甚至我还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
“所以,你有什么怀璧其罪的秘密就好好藏好吧。”她温柔地告诫,“最好不要告诉我。”
她冷淡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好似从没有一刻为他意动过。
柳兰泽忽然想起了镜海的冬日,太阳高高挂着,那么明亮,大地上的一切却都是冷的,寒意渗进骨髓。
可若是在那烈阳下待得久了,竟也能从它遥不可及的炽热里,汲取到一丝令人贪恋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