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梁香本该让他顺着他自己找好的台阶这就下去了,可她坏心一起,就爱见别人的窘态,因而不依不饶地问了出来。
“哦?漱石居枕石漱水,碧溪潺潺,清幽雅致,是再好的养病之所不过,也不知道我这抱青居好在哪里,竟把漱石居都比了下去。”
裴度掩唇低笑了两声,应答自如:“抱青……首先,这名字就取得极好,此间庭院明明为青竹环抱,名字不取‘青竹抱我’,却取‘我抱青竹’之意,尽显高洁志趣,我独爱竹,亦爱竹之气节,此景此名,皆合我意,非是漱石居不好,独其无竹也。”
他唇齿慢道“无竹”,目光却牢牢锁在了都梁香身上。
都梁香听了只笑道:“就你?你有什么高洁志趣,又有何气节可言?”
“你若觉得我说得不对……白医师心如明镜,了如观火,不若就由你来说说,到底是何故?执规,洗耳恭听。”
都梁香收拾好药箱,取回了定魄针,拍了拍他的肩膀。
“药换好了。”
裴度磨了磨牙,半嗔半恼道:“你偏这时把药换好了?”
“这时又是几时?”
说得好像她是故意似的。
都梁香扬唇浅笑,素手拨开隔断了前厅和书室的珍珠帘幌,准备写起这几日的课业。
裴度抬手将人拉住。
“你还未答我,跑什么?”
“嗯……我细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有理。”
“就这样?”
都梁香轻捶了他一拳,把人推了开来,挣出了自己的胳膊。
“那你还待怎样?”
“欸……”
素白的冰绡料子清凉滑润,从他半蜷着的指间溜走。
斜裹缠绕的裙裾层层叠叠,随着那人轻缓的步态,迤逦如流云。
裴度掀帘而入。
都梁香从格架上抽出一张竹纸,放在书案上,拿镇纸压住,跪坐下来,正要研墨,去探墨条的手指虚虚悬在半空,蓦然不动。
裴度的手先她一步按上墨条,“我来替你研墨。”
他略失望地叹了口气,心道,这以气感物之术不愧是她的看家本事,竟叫她感知这般敏锐。
都梁香冷哼一声,她今日不曾撵他,倒叫他得寸进尺起来了。
“你愿意在我这抱青居待着就待着,只一点,不许同我说话,不许打扰我。”
裴度“哦”了一声,眼角带笑,故意道:“做不到。”
都梁香无奈叹息一声,眉梢带愁,唇边含笑。
“随你。”
裴度将研好了墨汁的砚往都梁香手边一推。
“小爷我何曾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计,我都不同你要酬劳,叫你陪我说两句话都不成?”
“你每回施针换药的时候嘴就没停过,我同你说的话还少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报恩了嘛。”
都梁香啐了他一口。
裴度一支胳膊撑在席上,侧躺下来,锦袖垂落,泛着水波涟漪的光泽,衣衫的褶痕慵懒地散开,铺陈在席边,把这一方书案的大半地盘都占去了。
自在悠闲得似真把这抱青居当成他的居所了般。
他目光专注,丝丝缕缕的视线来回在眼前之人的脸上流连,她低垂的眼睫,圆润的鼻头,微抿的唇瓣,颈项柔和的弧线……每一处,都似是合着他的心意而生般。
裴度静静端详了她许久,仗着都梁香眼盲,痴缠的目光近乎到了放肆的地步。
就在他觉得这么看上她一整天也不错的时候,他的身上却没由来地泛起一阵燥意。
长洲已入夏至时节,天气合该是有些热了。
裴度移开了视线,从都梁香的书案上摸了个茶宠细细把玩。
他轻咳了两声。
都梁香就知,他方才能让她清闲那么一会儿就已是了不得了,这会儿又要拉着她闲话。
都梁香随口应了他几句,就听他七拐八拐,好一番铺垫遮掩,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她和常文的事情。
她可不想再去翻小白的记忆,去回顾她和常文相处的点滴。
她怕自己一个没忍住今晚就去把人刀了。
“提他作甚,我不想去想那些事情……”
都梁香埋首纸间,笔锋游走,书下了她对课业中所述病例的辩证论治想法。
“这几日叫你问了我不少事,我似乎都不曾问过你许多,是不是也该我问问你了……”
“好啊。”裴度莞尔一瞬,心湖微澜,“知无不言。”
他摇头失笑,只觉因她这一句话就有些欢欣的自己着实轻贱了些。
只因她从前从不过问他的事,约莫是不待见他,难得她竟有了几分兴趣,想了解起他的过往起来了。
“不若就从……嗯,从你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看你说起好了。”
裴度静默半晌,才道。
“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很恶心,我不喜欢。”
都梁香笔下稍停,面上浮现出不解之色。
裴度了然,她看不见,所以也从不知道他人的目光可以有多么肮脏、下流、贪婪,充斥着令人不适的窥伺欲,直叫他作呕。
“就因为你生得好看吗?”
“嗯。”
裴度应了她一声,都梁香听得出他情绪闷沉,这件事似乎有点儿触碰到他的禁忌了,但他并没有打断她,默认了她可以继续问下去。
“总不至于每个人都是如此吧?也许有人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好看,多看了几眼呢。”
都梁香又不是真瞎子,当然从中大概品出了裴度未宣之于口的那些真相。
厌恶别人的凝视她自然能理解,但到了这种影响生活的地步,总归是有些严重的。
连看病的医师他都希望最好是个瞎子。
“就是有人的目光并无恶意,可我凭什么要做那供人赏阅的青瓷?况且,欣赏赞叹和贪婪觊觎之间,往往也就隔着一念之差。”
裴度抬首,眸光落在都梁香的唇上。
心底自嘲一嗤,现在他倒是有些理解那些人了。
他指尖来回摩挲着那釉色莹润透亮的瓷制茶宠。
只可惜,越是能明悟那些肮脏欲念的起意塑胎,施釉设彩,浴火窑变之所在,他就越痛恶,越想杀人。
“你听过我的事,怎么?你也觉得我挖掉他们的眼睛太过残忍,所以来规劝我?”
都梁香微微摇头,“这本就是他们的错,受到伤害的是你,你怎么报复回去,我无权置喙。”
心里头受到的伤害也是伤害嘛,只是世人皆以为这种伤害不过小事,为此就要对人喊打喊杀未免太过,才叫多受此伤之人除了一忍到底,别无它法。
她还挺羡慕裴度身份贵重,有底气和能力这般肆意行事的。
“只是,这种人毕竟是少数,我只忧心你草木皆兵,人人提防,如此,会不会觉得太累?再有,任谁怎样地瞧了你一眼都要生气,气大伤肝,还是得做些改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