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梁每一步落子都慎之又慎,偏偏她从不长考,每一步都下得轻松惬意。
他凝视着都梁香的脸,试图从她的神情中揣度出她的下法。
扳角,内扳,还是拆二?
孰料都梁香出乎意料地小飞了一手。
在他和棋灵的演局之中,这一手飞的确是黑棋此时最好的下法。
但黑棋下在这里,亏损也是必然的。
甚至因为亏损的局面明朗得几手之内就可预见,常人根本不会下在这里。
白子顶,黑子退,白子虎。
黑子只能拆二,不过四五手间,黑子在这片角地的败势就已显出苗头。
下到这里,王梁的这一片棋已然做活,还获得了一个脱先的机会。
他不仅没觉得轻松几分,反而面色愈发凝重。
他就知道,都梁香在开局几乎不会犯错。
而现在他在这片角地取得了些许优势,也不是都梁香犯错的结果,这是他们两人博弈的结果。
若一定要说是哪一步棋奠定了她在局部的败势,那就是她最开始下的那一步一间低夹,这一步下出来,如果他不犯错,就注定了她的亏损。
而除了那一手托三三,其他的下法,就全是他犯错的机会。
如果不是有棋灵演局,他大概率就真的选择其他下法去了。
托三三这种下法固然稳妥,但毕竟不如其他下法皆有前人大量的研究可以参考。
他只要赌黑棋有哪怕一丝的犹豫,没有在后续第一手就弃掉一间低夹的那颗子,后面无论怎么下,都是他的优势。
再者,黑子都下出一间低夹了,谁会在下一手立刻就把上一手下出的棋子视作弃子,对手犯错的概率相当之大,他完全可以赌上一回。
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诱人了,没有人能放弃这样的诱惑。
偏偏棋灵那手让局势瞬间逆转的棋给了他当头棒喝。
王梁不敢赌都梁香下不出那手棋,于是他退而求稳,下出了托三三。
都梁香也是在赌,赌他下不出这手托三三。
从后面她下的那一步小飞就能知道,她未必不知道下出一间低夹,她就露了破绽。
都梁香赌输了,但这步小飞,也是她在这种局面下,能把一间低夹带来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的一步。
以正常的思路来看,都梁香的黑子先占住了这片角地,白子来挂角,黑子低夹,攻击意图明显,绝不会让白子轻易在她先手占住的地盘攻城略地。
可是这步小飞,与将地盘拱手相让无疑,若不是都梁香对小目高挂一间低夹的后续发展早有研究,知道她赌错前面那一步就已失去先机,后面怎么下都会局部失利,又怎么会如此痛快地断尾求生,下出看似失误实则止损相当利落的一步。
王梁想到这里,已是汗湿脊背。
若是他没有退而求稳,选择在一间低夹后跳上一步,赌都梁香意识不到她那颗黑子已没有了进攻白子的可能性,需要早做放弃,那赌输的人就会是他了。
她在此时都能下出如此反直觉的一步,在那样的情况下又如何下不出了,她这手一间低夹绝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故意在给他挖坑跳。
他没有跳进去也不要紧,她知道止损之法,就算赌输了她亏的其实也不多,是可以接受的下法。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满腹算计。
他就知道!
王梁的五指紧紧攥在了一起。
对上她,他必须慎之又慎,所以他哪怕自恃棋力高过都梁香,也没有因盲目自信而放弃用棋灵演局。
甚至仅仅是这一步棋,他就和棋灵演了数百局,穷尽极变,只求一稳。
她到底怎么做到不加思索,就能飞快落下一子的,一般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是下到某个定式了,可下不到定式时,她分明也是如此。
而且常有异于常人的诡谲思路,却又非信手而为,往往都能一举切中要害。
饶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要让都梁香折在这里,王梁也难免好奇。
“你的棋艺,究竟师从何人?”
能教出这样的弟子,都梁香的老师,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无师。”
“你骗鬼呢?”王梁嗤笑一声。
“放心,我和你的老师无冤无仇,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我只是想找他讨教一番,毕竟,过了今天,你就要死了,其实还挺可惜的。”
“生而知之,周孔之才而已。你这等只会背定式的庸人,怎么会懂?你死了,倒真是死不足惜。”
王梁闻言当即面色一黑。
……他就不该问。
碁经上有言,若非生而知之和有周孔之才的人,都是需要好好练习棋势和打谱的。
他不过基础牢靠了些,她就借此讥讽他资质差。
还真叫她装腔作势装了一把大的。
两人沉默地下至中盘,陷入了漫长的劫争之中。
都梁香坐拥满盘的劫材,并不惧和王梁劫争,只是这劫争的胜负涉及她一条大龙的死活,她不应不行。
只是她每被提一颗子,那颗子上所附的她的生机就会尽数湮灭,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被提的子多了,她只觉一阵胸闷气短,浑身乏力。
棋子被吃,它从她那里夺去的灵气和生机就会被落星枰吞噬,是彻底还不回来了。
对王梁也是一样,两人劫争,他也在不断地被提子,面色已然有几分惨白,不过总归比都梁香要好多了。
下棋这种对脑力消耗极大的事,也是很吃身体状态的,又被提了两次劫以后,都梁香的头也开始昏沉起来,眼前一黑,一阵一阵地发晕,连想要看清棋形都变得异常困难。
她连忙吞下一颗大还丹,神思才缓缓恢复了几丝清明。
但不妙的是,她身上也只有这一颗大还丹了。
和自己的另一具分身分别前,考虑那具分身不服丹药随时会死的惨淡状态,她就把自己身上的大半丹药都放到了那一具分身上了。
虽说她这具身体本来也就是半个弃子,就是死了对现在的她来说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都梁香怎会甘心,死在王梁这个贱人手里!
瞧着都梁香连棋子都拿不稳的虚弱之态,王梁往舌尖上也压下一颗丹药,满脸的快意。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咳出了血沫,“看来你已经要撑不住了。”
王梁惨白着一张脸,叹息一声。
“可惜啊可惜,我是真心想收你为棋奴的。”
粗糙解释一下围棋术语(也叫劫争)。
劫:假设同一块棋,a下完一步后可以提子,a提子后b下在被提子处,可以再把a刚才下的子提回来,两个人可以一直循环重复这个步骤。
限制:所在围棋规则里有一条,限制这种重复的局面,当一块棋形成了“劫”以后,若一方被提子,那么不可以立即反提回来,必须在别处下一手,等下一次轮到自己下才能提回来。
劫材和消劫:这个在别处下一手,先开劫的人a可以应可以不应,不得不应的就是b的劫材。因为a如果应了,应在另一处,b就可以去“劫”所在处反提a的子,a如果觉得没有必要应,就可以将“劫”处自己的断点补齐,让b无法再提子,让这一处的劫消失,也就是消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