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病房窗外愈发浓稠,如同一匹厚实的天鹅绒幕布,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远处几点零星的、模糊的灯火。病房内,柔和的床头灯光像是刻意调暗了亮度,只晕开一小圈温暖的光域,恰好笼罩在方婉凝沉睡的脸庞和两人交握的手上。仪器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幽微的光,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并不突兀,反而成了一种宁静的背景音。
慕景渊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强撑的意志。太阳穴隐隐作痛,颈椎和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合在一起。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低垂,落在方婉凝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睡颜上。
她的呼吸均匀而轻浅,眉头彻底舒展开来,连平日里偶尔在睡梦中也会无意识微蹙的眉心,此刻也一片平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因为虚弱,她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微微张着,显得异常柔软。睡梦中的她,褪去了清醒时的努力和偶尔的茫然,也褪去了面对他时的心疼与坚持,只剩下最纯粹、最不设防的安宁。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卸下所有防备的小兽。
看着她这副模样,慕景渊心头那片始终紧绷的角落,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弛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混合着深沉的疲惫,悄然弥漫开来。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坐着,看着她安睡,似乎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未知与恐惧,都可以暂时被抛在脑后。这片小小的、被灯光照亮的病床,仿佛成了狂风暴雨中唯一安稳的孤岛。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在病房门外停下,接着是极轻的敲门声。
慕景渊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从那种半放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极轻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方婉凝的掌心抽离,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最易碎的梦境。确认她没有因此醒来,他才站起身。长时间不动,血液似乎都凝滞了,起身的瞬间,眼前甚至黑了一下,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他立刻扶住了床尾的栏杆,稳住身形,闭眼定了定神,将那阵晕眩压下去。
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门外果然是陈书仪和方峻林,两人脸上都带着夜深的疲惫,但眼神里是清晰的关切。看到慕景渊,陈书仪立刻压低声音:“景渊,婉婉睡了?”
“嗯,刚睡下不久。” 慕景渊侧身让开,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今天情况稳定,晚餐也吃了些,精神比下午还好点。”
陈书仪和方峻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先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女儿,确认她睡得安稳,才松了口气。陈书仪转向慕景渊,看着他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掩饰不住的憔悴,心疼地皱起眉:“景渊,辛苦你了,守了这么久。你快回去休息吧,脸色这么差。”
方峻林也沉声道:“是啊,这里有我们,你放心。明天你还要忙。”
慕景渊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好。夜里如果她有什么不适,或者醒了要找水喝,按铃叫护士,或者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交代得很简洁,但该说的都说了。
“知道,知道,你快走吧。” 陈书仪连连摆手,催促道。
慕景渊又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方婉凝,她依旧无知无觉,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他收回目光,对陈书仪和方峻林微微颔首:“伯父,伯母,那我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
“路上小心,开车慢点。” 方峻林叮嘱。
慕景渊最后看了一眼被灯光温柔包裹的病房,转身,轻轻带上了门。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室内的温暖光线和仪器的微弱声响,走廊里冷白的灯光和略显空旷的寂静瞬间将他包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柔和彻底敛去,重新覆上了那层惯常的、带着倦意的冷峻。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向护士站,低声跟值班护士再次确认了方婉凝夜间用药和注意事项,才迈步走向电梯。电梯下行,金属轿厢壁映出他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身影,脸色在冷白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走出住院大楼,深夜的寒意扑面而来,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清冷潮湿。夜风吹过,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却也带来了更深切的疲惫感。他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厢内一片黑暗寂静,只有仪表盘散发着幽微的冷光。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方婉凝努力吃饭的样子,她抚摸他脸颊时心疼的眼神,他说“吃一辈子面也可以”时含泪带笑的眼眸,还有她睡着时毫无防备的安宁……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后定格在她轻声叮嘱他“记得要休息”时,那带着固执关切的柔软语气。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在他紧闭的眼睫下,极其缓慢地漾开。那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夜色中的街道。城市已经沉睡,道路空旷,只有路灯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影。
回到公寓,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冰冷空旷的寂静。没有灯光,没有温度,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的一盏小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然后径直走向浴室。打开热水,氤氲的水汽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他站在花洒下,让温热的水流冲刷过疲惫僵硬的躯体,试图洗去一身的消毒水味和深深的倦意。脑海里那些纷乱的画面和情绪,似乎也随着水流被暂时冲走,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
洗完澡,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头发还湿着,他也懒得去吹,只是用毛巾随意擦了擦。走到卧室,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微光,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床垫柔软,却无法立刻安抚他过度透支的神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但大脑深处某个角落却依然清醒地运转着,像一台无法完全关机的精密仪器,自动回放着手术的细节、明天的排班、方婉凝的康复计划……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侧过身,面对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他能听到自己平稳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能感受到身下床单冰凉的触感,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冷气息。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彻底将他淹没。意识开始涣散,坠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而,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个极其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掠过他混沌的脑海——
明天……要去看看安和医院中庭的紫藤花,开了没有。
第二天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透亮,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蓝的静谧之中。慕景渊的车已经停在了安和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比平时到医院的时间还要早许多。
熄火后,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驾驶座上静静坐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仿佛在积聚某种力量。然后,他推开车门,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前往神经外科,而是绕到了住院部后面的中庭花园。
清晨的花园空无一人,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他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那个紫藤花架。高大的花架在晨光中显得沉默而骨干,浓密的藤蔓尚未完全被新绿覆盖,更不见记忆中那片如梦似幻的紫色瀑布。
他走近,目光仔细地搜寻着。终于,在靠近东侧一根主藤的末端,几串早发的花穗垂落下来。大部分还是紧紧闭合的、毛茸茸的苞芽,只有最顶端的一两朵,似乎耐不住春意的召唤,怯生生地、试探性地绽开了小小的花瓣。那紫色极淡,近乎于白,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几乎看不真切,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它们是确实开了。
慕景渊站在花架下,仰头望着那零星几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紫,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灰白的天光和那抹微弱的色彩。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很久,久到清晨的寒气穿透他身上单薄的深灰色衬衫和外套,带来细微的战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望,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片沉静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然后,他拿出手机,调出相机,对着那几朵早开的、藏在枯藤与新芽间的紫藤花,按下了快门。照片拍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模糊,取景也不够美观,但那抹极淡的紫色和背后交织的藤蔓,都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收起手机,他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花园,步伐依旧沉稳,朝着神经外科大楼走去。
医生办公室里,许书意和贺念辰已经在了,正在准备早交班和查房资料。看到慕景渊推门进来,两人同时抬头。
“主任早。”
“早。”慕景渊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但听起来比昨日似乎少了一丝紧绷。他将公文包放在桌上,脱下身上的外套,露出里面熨帖的深灰色衬衫。他习惯性地挽起袖口,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办公室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微光。
许书意和贺念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尽管他眼底的红血丝依旧明显,眉宇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们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仿佛笼罩在他周身的那层极致冰冷压抑的气息,稍稍淡化了一丝。
“昨天术后那个动脉瘤栓塞的病人,夜间颅内压监测记录给我。”慕景渊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声音平稳清晰,不容置疑。
“在这里,主任。”贺念辰立刻递上平板。
慕景渊快速浏览着,同时条理分明地交代着今天的工作重点。他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高,思维敏捷,指令精准。许书意和贺念辰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跟上他的节奏。
上午的门诊和查房在高效中度过。午后,慕景渊处理完手头紧急的文书工作,打算去楼下咖啡厅买杯黑咖啡提神。刚走出神经外科所在的楼层,就在连接主楼和门诊部的空中走廊里,遇到了洛文汐。
她似乎也是刚办完事,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从另一侧走来。看到慕景渊,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得体而自然的微笑,主动打招呼:“景渊,这么巧。”
“文汐。”慕景渊微微颔首,停下脚步,“来医院办事?”
“嗯,来送一份关于医疗援助项目后续宣传的补充材料给宣传部,刚好也了解一下囡囡最近的复查安排。”洛文汐的语气轻松自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舒展,“你看起来……还是没休息好。最近是不是特别忙?”
“还好,习惯了。”慕景渊的回答依旧是惯常的简洁,避重就轻。他的目光平静,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两人并肩沿着走廊缓缓走着,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起初,他们聊的依然是工作。洛文汐提及云岭项目预算调整的最终确认,以及基金会那边新季度的一些合作意向。慕景渊偶尔回应几句,意见明确,思路清晰。气氛如同他们过去无数次合作时一样,专业、高效、默契,带着一种彼此欣赏又界限分明的稳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