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睡眠并不安稳。
即使在深度疲惫带来的昏迷般的沉睡中,他的潜意识似乎仍在高速运转。无数画面碎片般闪现:手术室里无影灯刺目的白光,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顾淮安教授沉稳的声音,方婉凝剪发时颤抖的睫毛,她苏醒时那双虚弱而迷茫的眼睛……这些画面交织、旋转,最后都化为那盏icu门上冰冷的红灯,在他梦境深处固执地亮着,闪烁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充满警示意味的眼睛。
他的身体在睡梦中不时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有一次,他甚至猛地抬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指尖在空中徒劳地划过,然后颓然落下。
时间在沉睡与浅眠的交替中流逝。房间里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由昏暗渐渐转为午后略显明亮的灰白。
慕景渊猛地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身体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冷汗涔涔。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厚重的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午后惨淡的光。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盏梦中冰冷的红灯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灼目的幻影。
他用力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迅速抓过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让他眯了眯眼。时间显示是下午两点十七分。屏幕上很干净,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系统推送和科室工作群里关于某个病人检查结果的讨论。
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个认知像一剂微弱的镇静剂,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沉睡后的干涩和疲惫。身体依旧沉重,像灌了铅,头脑却因为刚才那场混乱的梦魇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过度消耗后的尖锐钝痛。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坐姿,背脊微微佝偻,双手撑在身侧,低着头。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逐渐平复的呼吸声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微弱声响。方婉凝苏醒时那声微弱的“慕医生”,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还有她苍白的脸,虚弱迷茫的眼神,监护仪上平稳跳动的数字……这些真实的画面,一点点覆盖掉梦境中那些扭曲破碎的影像。
又静坐了大约十分钟,直到那股心悸和虚浮感彻底退去,只剩下纯粹的、深及骨髓的疲惫和饥饿感——他这才想起,从昨天手术前到现在,除了方家人带来的一点东西,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扑打着脸颊和脖颈。刺骨的寒意瞬间刺激着皮肤和神经,带走残存的睡意和混沌。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和红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冒出了一片青影,整个人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只有那双眼睛,在冰冷水珠的映衬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锐利。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拿起酒店提供的一次性剃须刀,动作有些粗鲁却异常迅速地刮干净了胡茬。接着刷牙,用冷水漱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尖锐的清醒。
换下身上已经睡得有些皱巴巴的衬衫,从随身携带的简单行李包里拿出一件干净的深灰色毛衣换上。外面依旧套上方远凝那件厚实的羊绒外套。穿戴整齐后,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至少表面恢复了些许整洁和冷峻的男人,微微抿了抿唇。
没有胃口,但他知道必须进食。他拿起房间里的电话,拨通了前台,声音沙哑地要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最简单的三明治,送到房间。等待的间隙,他站在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窗帘。窗外是城市午后灰白的天空和略显萧瑟的街景,平雅医院住院部的大楼在不远处沉默矗立。
食物很快送来。他沉默地、近乎机械地吃完了那份干硬的三明治,喝光了那杯滚烫苦涩的黑咖啡。食物的味道他几乎没有品尝出来,只是为了给空荡荡的胃里填些东西,给透支的身体补充一点能量。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零五分。离开 icu 探视结束,过去了不到六个小时。但他不能再等了。休息了几个小时,体力恢复了一丝,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回到那里,回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去确认那份“没有消息”背后的真实安稳,也去面对接下来必然存在的、新的挑战——术后恢复期的疼痛管理、可能的并发症、以及她逐渐清醒后可能需要面对的心理冲击。
他拿起房卡和手机,最后检查了一下电量,确认静音模式已关闭,振动开启。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无声。电梯下行,镜面般的轿厢壁映出他冷峻而疲惫的侧影。走出酒店,午后的风比清晨更暖了一些,但吹在脸上依旧带着寒意。他拉高了外套的领子,迈开步伐,朝着平雅医院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沉稳了许多,虽然依旧能看出疲惫,但那份属于“慕景渊”的、内敛而坚定的力量,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脊梁里。
穿过马路,走进医院大门,消毒水的气味和医院特有的嘈杂细微声响再次将他包围。他没有停顿,径直走向住院部,乘坐电梯来到 icu 所在的楼层。
走出电梯,走廊里依旧安静,但等候区的人似乎换了一批。他一眼就看到方远凝独自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蹙。陈书仪和方峻林不在,可能被劝回去休息了,齐文兮或许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听到脚步声,方远凝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站起身:“慕医生?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睡不着了。”慕景渊走到他旁边,言简意赅,目光扫过 icu 紧闭的大门,“情况怎么样?”
“你走之后没多久,赵医生又出来了一次。”方远凝压低了声音,“说婉凝中间醒了一次,喝了点水,意识比上午更清楚一些,能简单回答是不是疼、想不想睡这些问题。但很快又睡着了。颅内压一直稳定,没再报警。总体情况平稳。”
慕景渊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这确实是术后早期理想的发展轨迹:短暂的清醒,配合治疗,然后以睡眠促进恢复。
“爸妈被我劝回去休息了,晚上再来。文兮回家拿点东西。”方远凝解释道,看着慕景渊依旧不佳的脸色,忍不住又道,“你真的不用再回去躺会儿?这边我看着就行。”
“不用。”慕景渊拒绝了,在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但声音清晰地传来,“我在这里守着。晚上……如果允许探视,我可能还可以进去。”
方远凝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劝不动,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旁边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推到他手边。
时间在 icu 门外再次以缓慢而凝滞的速度流淌。慕景渊并没有真正休息,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 icu 方向任何细微的动静,大脑则在不断思考着接下来方婉凝可能需要的治疗调整:镇痛方案的优化、营养支持的介入时机、早期康复的启动点……
偶尔,他会睁开眼睛,看向那扇门,目光沉静,深不见底。
傍晚时分,陈书仪和方峻林回来了,带来了家里煲的汤和一些清淡的饭菜。看到慕景渊,又是一阵心疼的催促他去吃饭休息,但都被他平静而坚定地婉拒了。他只喝了几口汤,便放下了。
华灯初上时,赵医生再次出现在门口。他的神色比下午更加轻松了一些。
“各位家属,”他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患者下午情况持续稳定,清醒时间有所增加。考虑到恢复情况良好,且需要家属配合进行心理安抚和鼓励,我们计划今晚八点左右,再安排一次探视。时间还是五分钟,一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慕景渊身上,带着询问。
慕景渊没有任何犹豫,站起身:“我去。”
陈书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方峻林拍了拍慕景渊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上八点整,慕景渊再次穿戴好隔离装备,走进了那间监护病房。
病床上的方婉凝依旧是半卧位,脸色似乎比上午有了一点点极细微的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她醒着,眼睛微微睁着,眼神不再像上午那样涣散迷茫,而是带着一种安静的、带着疲惫的清醒。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
当她看到那身蓝色的隔离衣和口罩上方那双熟悉的、沉静的眼睛时,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对着慕景渊的方向,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明确的微笑。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确认和依赖意味的动作。
但慕景渊看懂了。
他走到床边,依旧维持着适当的距离,声音透过口罩,比上午更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温和:“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得厉害吗?”
方婉凝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细弱,但比上午清晰了一些:“好……一点了。” 她顿了顿,似乎积攒了一点力气,才又轻声问,“你……一直在这里吗?”
她的问题很直接,带着术后病人常见的、对时间和环境的模糊感知。
慕景渊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你需要好好休息,配合医生。”
方婉凝安静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极轻地“嗯”了一声。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蓝色的隔离衣上,又看了看周围冰冷的仪器,眼神里掠过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茫然和……一丝几乎被虚弱掩盖的、深藏的恐惧。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微微蹙着,仿佛连保持清醒和应对话语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慕景渊看着她这副脆弱却努力维持平静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身体的痛苦会逐渐清晰,被困于病床的无助感会蔓延,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也会悄然滋生。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加沉稳的语调,对她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而有力,仿佛要刻进她此刻可能依旧混沌的意识里:
“手术很成功,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现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好好休息,相信医生,也相信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安慰,只有最直接的陈述和指令。方婉凝闭着眼,听着他沉稳的声音,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五分钟后,护士轻声提醒时间到了。
慕景渊最后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明天再来。” 然后,像上次一样,没有任何拖沓,转身离开了病房。
脱下隔离装备,走出缓冲间。等候区的家人立刻围了上来,急切地看着他。
“她醒着,意识比上午清楚,能简单对话。”慕景渊用最简洁的语言汇报,“情况平稳。”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应该会比较安静。你们也轮流休息吧。”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五分钟里,没有看到她眼中深藏的恐惧,也没有感受到自己心头那瞬间的揪紧。他只是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件蓝色的隔离衣一起,妥帖地脱下,留在了那扇门后。
夜,还很长。但至少今夜,那盏红灯之下,是趋于平稳的生命之河,在缓缓流淌。而他,依旧会守在这道门外,做那道最沉默也最坚定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