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渊。”她轻声唤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慕景渊走到床边,语气如常地询问,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掠过她的脸色和露在被子外的手背——留置针处的敷料干净,没有异常。
“还好。”方婉凝轻声回答,顿了顿,补充道,“头……没那么晕了。” 她似乎想多说点什么,比如道歉,或者感谢,但看着慕景渊平静无波的脸,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下意识地用右手轻轻覆盖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寻求安心的动作。
陈书仪见状,连忙起身:“景渊,你坐会儿,我去打点热水。” 她找了个借口,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慕景渊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并不尴尬,却弥漫着一种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无法轻易言说的复杂情绪。
“林主任今天找我了。” 慕景渊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地提起,仿佛在说一件工作日常,“下周,国内一位顶尖的颅底外科专家,顾淮安教授,会来安和交流。”
方婉凝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下周二,我有一台手术,他会观摩。” 慕景渊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紧张或忐忑,“如果顺利,林主任会引荐,顾教授或许能对你的病情提供帮助。”
他没有说得太满,没有许诺什么,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和一个可能性。但方婉凝听懂了。她看着慕景渊眼下不易察觉的淡淡青黑,看着他明明承受着巨大压力却依旧沉稳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酸涩不已。她知道,他正在为她奋力一搏。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别太累。”
“我知道。”慕景渊看着她,目光深邃,“你也是。配合治疗,积蓄体力。”
他又坐了一会儿,询问了她今天饮食和康复训练的一些细节,态度专业而温和,仿佛只是一位尽责的医生在查房。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便站起身。
“我今晚还有些资料需要准备,先回去了。”他说道,语气自然。
方婉凝点了点头,没有挽留,只是目送着他走到门口,在他拉开门时,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加油。”
慕景渊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便带上了门。
离开平雅医院,慕景渊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没有开灯,只有书房的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他脱下外套,甚至来不及吃一口东西,便径直坐到了书桌前。
夜色渐深,公寓里只剩下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鼠标点击的脆响。慕景渊完全沉浸在了医学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隔绝。
他先是重新梳理了下周二那位患者的全部资料。岩斜区脑膜瘤,位置深在,毗邻脑干、重要神经血管,手术空间极其狭小,任何细微的偏差都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虽然这是他曾经驾轻就熟的手术,但许久未主刀此类复杂手术,他必须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他调出患者的ri和ct血管成像,在三维重建图像上,一遍又一遍地模拟手术入路。鼠标光标在屏幕上缓慢移动,沿着他预定的手术路径,虚拟地“切开”皮肤、肌肉,磨除部分颅骨,小心翼翼地避开重要的血管和神经,最终抵达那个隐藏在深处的肿瘤。他反复推敲着角度、深度,评估着每一种可能遇到的变异和风险。
“这里是基底动脉……不能有丝毫牵拉。” “面听神经束必须完整保留……” “肿瘤与脑干粘连处,剥离需极度轻柔,宁可残留少许……”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预演,冰冷的术语背后,是关乎一个生命、一个家庭未来沉甸甸的责任。
接着,他打开了顾淮安教授发表的手术视频。顾教授以手法精准、细腻、勇于创新着称。慕景渊放慢播放速度,一帧一帧地仔细观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注意到顾教授在处理肿瘤与脑干粘连时,使用了一种他未曾尝试过的、更为精巧的钝性分离技巧;在控制出血方面,也有其独到的电凝参数选择和压迫方式。
他拿出笔记本,快速记录下这些观察到的要点,并在旁边画下简图辅助理解。他不是在简单地模仿,而是在吸收、消化,思考如何将这些技巧融入他自己的手术风格中,做到融会贯通,甚至在某些环节做得更好。
然后,他调出自己几年前做的同类手术录像进行对比。他冷静地审视着自己过去的操作,找出其中可以优化的地方,比如某个环节的动作是否可以更简洁,某个时机的判断是否可以更精准。他以一种近乎苛刻的标准要求着自己。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慕景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底布满血丝,但他眼神中的锐利和专注却丝毫未减。他起身冲了一杯极浓的黑咖啡,没有加糖,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
他回到书桌前,开始撰写一份详尽的手术预案。不仅仅是标准步骤,更包括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及应对方案:如果术中出血比预想凶猛怎么办?如果肿瘤与神经粘连过于紧密怎么办?如果患者生命体征出现剧烈波动怎么办?……他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在战前推演着战场上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
当他终于合上笔记本电脑时,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几乎彻夜未眠。
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倦容,反而有一种经过高度集中和深度思考后的清明与坚定。他走到窗边,看着晨曦中渐渐苏醒的城市,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周二的手术,不仅仅是一场技术的较量,更是一场信念的考验。他要用手中的手术刀,为病床上的患者切开生的希望,也要用这次无可挑剔的表现,为方婉凝叩开一扇通往更专业治疗的大门。
压力巨大,但他别无选择,也必须成功。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那挺直的脊梁,仿佛能扛起所有的重量。
几天后,方婉凝被安排进行那个至关重要的检查——脊髓造影。这是明确脑脊液漏点位置的关键一步,也是评估手术可行性的重要依据。
检查前的清晨,病房里的气氛就有些凝重。方婉凝需要禁食禁水,她安静地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嘴唇也有些干裂。陈书仪不断地用棉签沾水湿润她的嘴唇,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婉婉,别怕,就是做个检查,医生都在呢。” 陈书仪轻声安慰着,但自己的手却微微发抖。
方婉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放在被子下的手,不自觉地又摸向了无名指上的戒指,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记得慕景渊的话,要努力,要配合。
护士推着移动床进来,准备接她去影像科。方婉凝在父母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挪到移动床上躺好。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她微微喘息。
“别紧张,放松。” 护士熟练地帮她调整好体位,盖好被子。
在被推往影像科的途中,方婉凝一直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茫。走廊的灯光快速向后掠去,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恐惧如同细密的蛛网,悄无声息地包裹住她。她对疼痛的耐受度很低,对未知的医疗程序更是充满恐惧,ptsd的阴影让她对任何类似“侵入”和“束缚”的感觉都格外敏感。
到达检查室,环境更加冰冷,各种大型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医生和技师穿着铅衣,忙碌地做着准备。方婉凝被要求侧卧,蜷缩起身体,露出腰部进行穿刺部位消毒。冰凉的消毒液擦过皮肤,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放松,尽量别动。” 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当那根用于注射造影剂的细长穿刺针靠近时,方婉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眼前仿佛闪过一些混乱的、与疼痛和束缚相关的碎片记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婉凝,深呼吸。” 陪同进来的齐文兮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低声引导,“跟着我,吸气……呼气……想想好的事情……”
方婉凝闭着眼睛,努力按照齐文兮的指引调整呼吸,脑海中拼命回想慕景渊沉稳的眼神,回想他说的“会好的”,回想那个雪中求婚的美好梦境……这些画面像脆弱的浮木,在她恐惧的海洋中载沉载浮。
穿刺的瞬间,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但她死死忍着,没有剧烈挣扎,只是抓着齐文兮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很好,保持住,马上就好。” 医生沉稳地操作着。
当造影剂缓缓注入蛛网膜下腔时,一股奇异的、温热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开来,并不算难受,却让她感觉异常陌生和……被侵入。她紧紧闭着眼,忍耐着。
随后,她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检查床上,仪器开始围绕着她旋转,进行不同体位的摄片。她需要根据指令维持某些并不舒服的姿势,有时甚至需要被轻微地翻转。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身体的僵硬和不适,混合着内心的恐惧和对结果的未知,几乎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她就像一尊脆弱的瓷娃娃,被放置在冰冷的机器中,被动地承受着一切。唯一支撑着她的,是掌心那枚戒指硌着的微痛,和脑海中那个不断重复的信念——为了那个可能的未来,她必须坚持下去。
检查终于结束时,方婉凝几乎虚脱,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被护士和齐文兮小心地抬回移动床,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鬓发和病号服的领口。
“结束了,婉凝,做得很好。” 齐文兮轻声告诉她,替她擦去额角的汗。
方婉凝疲惫地眨了眨眼,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她被推回病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需要平卧,避免抬头,以防止造影剂刺激引发剧烈的头痛。
她安静地躺着,望着熟悉的天花板,身体的疲惫和检查带来的不适阵阵袭来,但心底深处,却也有一种完成了某项艰巨任务的、微弱的释然。
检查做完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结果。 等待那个决定她下一步命运的答案。
而另一边,慕景渊虽然人在安和医院忙碌,却始终留意着时间。他知道今天是她做检查的日子。在手术间隙,他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只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给齐文兮: 「检查顺利吗?
他需要知道结果,却又怕过多的关切会给她带来额外的压力。他所能做的,便是在专业领域拼尽全力,同时,在远处,沉默地等待和关注。
方婉凝被送回病房后,严格按照医嘱平卧。检查带来的疲惫和紧张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虚弱和隐隐的不适。腰部穿刺点传来隐隐的钝痛,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一种沉闷的、如同被重物压迫般的头痛开始从后枕部蔓延开来,这是脊髓造影后常见的反应之一。
她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努力忍受着这份不适。陈书仪和方峻林守在一旁,心疼却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用温毛巾帮她擦拭额角渗出的冷汗,小心地喂她喝几口温水。
“妈,我没事……” 感受到父母的焦虑,方婉凝甚至还会勉强出声安慰,声音细弱,“就是有点……头疼。”
齐文兮检查了她的生命体征和穿刺点,确认没有异常,轻声解释道:“这是正常反应,平卧休息,避免用力,慢慢会缓解的。”
方婉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焦灼。她知道,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现在需要的是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