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那句“没有人会真心责怪你”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方婉凝心中冻结了许久的、名为“愧疚”的坚冰。她失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自我谴责都随着泪水冲刷出来。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稳定而有力,让她几乎要沉溺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理解和包容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放弃所有的抵抗,任由自己依靠着这份力量,不再去想什么拖累,什么未来。
但,也正是在这情绪宣泄的顶点,理智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回窜。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崩溃和软弱,恰恰印证了她就是一个需要被不断照顾、不断安抚的“麻烦”。他越是包容,越是靠近,她就越是无法忍受自己可能给他带来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负面影响。叶黎川的死是意外,没错,可如果她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如果慕景渊没有因为她而分心……无数的“如果”像荆棘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只会让未来的分离更加痛苦,也会让他背负更多。
哭声渐渐止住,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她低着头,不敢再看慕景渊的眼睛,仿佛那里面清澈的理解和坚定会灼伤她自惭形秽的灵魂。
然后,她开始用力,一点点地,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温暖干燥的掌心中抽离。
慕景渊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手指的僵硬和那股向后挣脱的力道。他微微怔了一下,包裹着她手的力道下意识地收紧了些,仿佛不想让这份刚刚建立起的脆弱连接就此断裂。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方婉凝的抽离更加坚决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怕自己再迟疑一秒,就会彻底失去推开他的勇气。
最终,慕景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指。
她的手迅速缩了回去,像受惊的蜗牛触角,紧紧交握在自己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以及那份骤然空落的冰凉。
她没有抬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沙哑和疏离: “对不起……慕医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残忍的话语挤出喉咙,“但是……我……我还是想出院。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在医院……也只是……浪费医疗资源……”
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割裂了刚刚才缓和下来的气氛,也割在了慕景渊的心上。
慕景渊看着她紧紧交握、微微颤抖的双手,看着她低垂的、写满了抗拒和自毁倾向的头顶,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无奈,有被她再次推开的涩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撼动的决心。
他没有立刻反驳她关于“浪费资源”的自我贬低,也没有再强行靠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平静到近乎固执的语调,缓缓开口:
“好。” 他居然同意了,这让方婉凝惊讶地抬起了头,对上了他沉静的目光。
“你想出院,可以。” 慕景渊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但必须等到生命体征完全稳定,至少连续三天能够自主进食不呕吐,并且齐医生评估认为你的情绪状态可以承受家庭环境。” 他给出了清晰、客观、无法反驳的医学标准。
“在这之前,”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她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会每天过来。你可以不说话,可以装睡,可以赶我走。”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承诺,又像宣判:
“但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会来。”
“这是我的决定。”
“你,无权干涉。”
说完,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震惊的眼神,转身离开了病房。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段激烈的情绪交锋和她的再次拒绝,并未能动摇他分毫。
方婉凝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门口,交握在身前的手无力地滑落。她以为推开他就能结束这一切,却没想到,换来的是他更加不容置疑的靠近。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悸动,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交织盘旋。
慕景渊离开病房后,并没有立刻走远。他在走廊上遇到了忧心忡忡等待的方家人。他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地将方才与方婉凝的谈话,以及她坚持出院的想法,用最简洁客观的语言转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我设定了出院的医学标准。在她达到之前,我会每日过来。”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让方家人都明白,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心情复杂地看着慕景渊离开的背影,感激、愧疚、担忧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病房内,方婉凝在慕景渊离开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她反复咀嚼着慕景渊最后那句话——“你无权干涉”。他强势地闯入了她试图封闭的世界,用他的方式宣告着他的不离不弃。
这让她更加恐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我已经拖累了他两年……难道还要让他一直看着我这样……陷在这种绝望里吗?” 想到他提及童年往事时那双深藏着痛楚却依旧坚韧的眼睛,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她不能成为那个让他永远无法摆脱阴影的人。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尽快达到他说的标准,然后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越快越好! 只有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才可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至于自己的应激障碍是否稳定……她已经顾不上了,只要不拖累他就好。
当方家人轻轻推开病房门时,看到的就是方婉凝异常“清醒”和“坚定”的神情。她甚至努力用手臂支撑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
“爸,妈,哥,文兮姐,”她看着他们,眼神里有一种不正常的、强打起来的精神,“我现在……就想开始。”
陈书仪一愣:“开始?开始什么?”
“吃饭。”方婉凝的目光投向床头柜上那碗还温着的、极其清淡的菜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我现在就要吃。还有……文兮姐,那些放松训练的引导,我现在就可以做。我想……快点好起来。”
家人们看着她这副样子,非但没有感到欣慰,反而更加担忧。这不像是一种自然的求生欲,更像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不顾一切的自我强迫。
“婉婉,不急在这一时,你刚情绪激动过,先缓一缓……”陈书仪试图安抚。
“不!我现在就要!”方婉凝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带着一丝尖锐,“帮我……帮我拿过来!”
方远凝和齐文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齐文兮作为医生,明白这种状态下强行进行反而有害无益,但她看着方婉凝那执拗到几乎泛红的眼睛,知道劝阻可能只会引发她更激烈的情绪。
陈书仪只好颤抖着手,将粥碗端过来。方婉凝抢过勺子,舀起一大口,几乎是硬塞进嘴里。粥刚到舌尖,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油腻感就冲了上来。她的喉咙瞬间锁紧,胃部剧烈痉挛。
“呕——”她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刚刚勉强吃下去的一口粥混着酸水全吐了出来,狼狈不堪。
“婉婉!别吃了!别勉强自己!”陈书仪哭着拍着她的背。
方婉凝却像是没听到,喘着粗气,眼神发直地盯着那碗粥,颤抖着手又想去拿勺子。“我……我可以的……再试一次……”
“婉凝!”齐文兮上前,按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语气严肃而温和,“停下来!你这样不是在康复,是在伤害自己!身体和情绪都需要时间,欲速则不达!”
方婉凝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嫂子,又看了看围在身边、满脸痛心的家人,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她颓然倒回枕头上,绝望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她哽咽着,“我只是……只是想快点离开……不想再拖累他了……”
她越想尽快达标,身体就越是抗拒;越想推开他,就越是显得无能和不争气。这种恶性循环,将她牢牢困在自我厌弃和绝望的牢笼里,越挣扎,束缚得越紧。方家人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都碎了,却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陪着她,承受着这令人窒息的煎熬。
慕景渊并没有立刻走向医院大门,他脚步略显沉重地穿过住院部长廊,并没有去电梯间,而是拐进了通往安全通道的僻静角落,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应急灯散发着清冷的光。
他刚站定,手机便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叶黎初”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哥——!” 电话刚一接通,叶黎初充满哀怨和疲惫的嗓音就穿透电波砸了过来,背景音里还隐约能听到其他学生嘈杂的抱怨声,“救命啊!军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太阳晒,站军姿腿都要断了,教官还特别凶!我感觉我快要被晒成炭了!还有整整一个星期!我感觉我撑不下去了!”
听着妹妹活力十足,哪怕是抱怨的声音,慕景渊紧绷冷硬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微微松弛了些许。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垂下眼睫,再开口时,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带着一丝纵容的温和:
“嗯,听到了。” 他应道,语气平稳,“防晒霜有没有按时补?水分补充够不够?”
“有涂啦!可是感觉没什么用!水也喝了好多,但还是觉得要虚脱了……” 叶黎初继续抱怨着,但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向兄长撒娇的依赖。
“最后一周了,坚持一下。” 慕景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如同他曾经无数次对病人、对下属、也对叶黎初说过的那样,“结束那天,我去接你。”
“真的吗?太好了!” 叶黎初的声音立刻雀跃起来,但随即又带上了一点小心的试探,“哥……你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累?是医院太忙了吗?”
慕景渊沉默了一瞬,走廊应急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晦暗的阴影。他没有提及方婉凝,只是淡淡地回应:“还好。不用担心我。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那你也要注意休息啊哥!我先去集合了,晚点再给你发信息!” 叶黎初乖巧地没有多问。 “嗯。”
挂断电话,耳边瞬间恢复了寂静。手机屏幕的光亮暗了下去,慕景渊却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维持着靠在墙上的姿势,微微仰起头,后脑抵着冰凉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叶黎初充满生命力的抱怨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刚才病房里方婉凝那绝望的哭泣、灰败的脸色、强忍呕吐的痛苦模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边是鲜活蓬勃、抱怨着军训辛苦却充满未来的青春,一边是被沉重创伤吞噬、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脆弱生命。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的心像是被放在冰火中反复煎熬。他安抚了妹妹,告诉她“坚持一下”,可面对婉凝,那句“坚持”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能用专业和技术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搏斗,却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将她从内心的深渊里拉出来。
他在这个无人打扰的角落里,静静地站了许久。没有人知道这位在神经外科领域堪称翘楚的医生,此刻正独自承受着怎样的无力感和沉重。他需要这短暂的放空和沉默,来积蓄力量,去面对接下来可能更加艰难的一切。
直到感觉自己的情绪重新被收敛妥当,脸上恢复了惯常的、看不出波澜的平静,他才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可循的衣领,迈开脚步,沉稳地走向电梯间,离开了平雅医院。只是那背影,在空旷的停车场灯光下拉得长长的,比来时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