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慕景渊刚结束与洛文汐关于那篇报道的简短交流,正准备关灯休息,手机屏幕却忽然亮了一下,提示有新的微信消息。
他随手点开,是方婉凝发来的。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行字: 【景渊,我好想见见你。
这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思念,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他心底漾开复杂的涟漪。他能想象到她编辑这条信息时,可能带着怎样期盼又委屈的神情。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回复,还是仅仅看着——那条信息竟然在几秒钟后,迅速被撤回了。
屏幕上只留下一条系统提示:“‘婉凝’撤回了一条消息。”
这一下,慕景渊彻底怔住了。
他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卧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将他沉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她撤回了。
这个简单的动作,比那条直白的思念更让他心头沉重。这意味着,她或许在发出后,被家人看到并劝阻了?或者,她自己在那一瞬间,也隐约意识到了这种过于直白的依赖可能会给他带来困扰?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说明她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对他的反应,依然有着一份敏感的、小心翼翼的察觉。
这份“懂事”,反而让慕景渊更加难受。
他宁愿她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表达,那样他还可以用医生的身份去安抚、去划定界限。可现在,她学会了隐藏和克制,这让他连明确拒绝或者安抚的立场,都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看着那行系统提示,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方家那个房间里,方婉凝可能正抱着手机,有些无措、有些失落的样子。而陈书仪或许就在旁边,轻声安抚着她,告诉她不要打扰慕医生休息……
慕景渊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他既不能回应那份被撤回的思念,也无法假装没有看见。
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在了床头柜上。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只有他清晰的呼吸声,以及心头那份因为一条被撤回的消息而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的枷锁感。
这一夜,注定难眠。那条短暂存在过的信息,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里,提醒着他那份无法摆脱的责任,和两人之间那道看似被依赖填满、实则隔着千山万水的鸿沟。
夜色深沉,方家一片寂静。
方婉凝蜷缩在自己的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带着些许茫然和懊恼的脸。她刚刚鬼使神差地发出了那条【景渊,我好想见见你。】,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她就猛地清醒了过来。
脑海里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她,又或许是她残存的、关于“不能打扰他”、“要懂事”的模糊认知起了作用。她看着那条孤零零躺在对话框里的信息,仿佛看到了慕景渊可能会露出的疲惫或为难的神情——虽然她可能无法准确描述那种神情,但一种本能的不安攫住了她。
手指像被烫到一样,她慌慌张张地、凭着最近才熟练起来的操作,长按,选择了“撤回”。
消息消失了,对话框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只剩下她之前分享的紫藤花照片和他简短的回复。
她看着空白的输入框,轻轻松了口气,好像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她无法应对的尴尬或责备。但随即,一股更大的失落和空茫感涌了上来。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兔子玩偶,小声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不能烦他……”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那个看不见的慕景渊听。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都没有动。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她微微蜷缩的背影上投下一道孤寂的清辉。这一次,她的“懂事”,并非来自家人的劝阻,而是源于她自己那颗破碎却依然敏感的心,对那个她全世界最依赖的人,一份笨拙而小心翼翼的保护。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希望他看到了,又希望他没看到。这种简单而矛盾的情绪,缠绕着她,直到睡意渐渐袭来。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慕景渊在黑暗中睁着眼,那条被撤回的消息,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久久地回荡在他的意识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与她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医患或守护关系,而是一张用依赖、愧疚、责任和无法言说的过去共同编织的、更加复杂难解的网。
第二天,慕景渊带着一夜未散的疲惫和那条撤回消息带来的沉重,准时出现在医院。他强迫自己投入工作,用一台接一台的手术、一份接一份的病历填满所有时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隔绝在白色的医院围墙之外。
然而,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
午休时分,他刚在办公室坐下,准备随便吃几口食堂打来的饭菜,手机又响了,还是方婉凝。
这一次,她没有发文字,也没有发语音,而是直接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拍得有些模糊,角度也不佳,显然拍摄者的技术很生疏。画面里,是摊开在桌子上的画纸,上面用稚嫩却异常明亮的色彩,画着一片繁盛的紫藤花。瀑布般的紫色花穗下,画了两个简笔的小人,一个穿着裙子,一个画得高一些,两个小人手拉着手。画的右下角,还歪歪扭扭地写着“送给景渊”。
照片下面,跟着一条短短的语音。
慕景渊点开,方婉凝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努力表现出的“正常”:“景渊,你看,我画的紫藤花。送给你。我……我没有打扰你工作吧?”
她的语气里,听不到昨晚那种直白的思念和随之而来的慌张撤回,只剩下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和乖巧,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看,我很听话,我没有烦你,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画。
这种刻意的、努力表现出来的“正常”,比任何哭闹或依赖都更让慕景渊感到窒息。他宁愿她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表达喜怒,至少那是真实的。可现在,她似乎正在学着“伪装”,学着去扮演一个不会给他“添麻烦”的角色。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慕景渊不敢深想。
他看着那张充满童真却刺痛他眼睛的画,听着她刻意放轻放柔的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才拿起手机,按下录音键,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温和,不带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情绪:
“画得很漂亮,婉凝。谢谢你的画。我没有在忙,刚吃完饭。”
他发送了过去。没有提及昨晚被撤回的消息,也没有追问她任何情绪。他知道,此刻任何深入的交谈都可能打破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几乎是立刻,方婉凝就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
慕景渊看着那个笑脸,却仿佛能看到笑脸背后,她那颗努力压抑着不安和思念、变得愈发小心翼翼的心。
他放下手机,再也无心吃饭。办公室窗外,阳光正好,医院花园里,那几株紫藤花在春风中摇曳,紫色比昨天又深了一些。花期不可阻挡地来临,而那份由他亲手种下的、关于花开的“承诺”,也如同这逐渐盛放的花朵一样,带着温柔而残酷的力量,一步步逼近,让他无处可逃。
他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工作可以麻痹神经,却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他与方婉凝之间这笔糊涂账,似乎永远也算不清,而那个关于紫藤花开的谎言,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引线正在嗤嗤燃烧,不知何时就会将眼前这脆弱的平静炸得粉碎。
转眼便到了四月。暮春的风彻底驱散了寒意,医院中庭花园的紫藤花迎来了盛花期。瀑布般的紫色花穗从廊架上垂落,在阳光下流淌着浓郁而梦幻的色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中带着清苦的独特香气。
慕景渊父母和叶黎初这段时间异常沉默,只是偶尔通过电话或信息表达关心,绝口不提任何可能触动他的话题。这份小心翼翼,反而让慕景渊感到更加压抑。
方婉凝复查的前一晚,慕景渊的手机如期收到了她的信息。 “景渊,明天我来复查。紫藤花好像都开了,好漂亮。我们……能一起看看吗?就一会儿。” 她的措辞带着明显的试探和请求,不再是以前那种理所当然的依赖。
慕景渊盯着屏幕,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片绚烂的紫色,以及去年此时,他为了安抚崩溃的她,情急之下许下的那个关于“紫藤花开,黎川就回来”的虚幻承诺。他担心明天的相见会触发她不好的回忆,重演去年的失控。但拒绝的话,他又说不出口。 最终,他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慕景渊结束上午的门诊,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往中庭花园。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片如同紫色云雾般盛放的紫藤花,以及站在花架下的方婉凝和她的家人。
方婉凝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毛衣,与身后的花海莫名相衬。她正仰着头,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触摸着一串低垂的花穗,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宁静而专注。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意。
陈书仪和方峻林站在几步之外,紧张地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慕景渊放缓脚步走近。方婉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眼睛弯弯的:“景渊,你来了。你看,花都开了,真好看。”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稳,甚至带着欣赏。
慕景渊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回应。
然而,方婉凝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住了。她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那片繁花,可眼中的光彩却在一点点褪去,那抹笑意像是凝固在了嘴角,显得有些不自然。她触摸着花瓣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慕景渊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快步上前,一把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婉凝?”
方婉凝没有挣脱,也没有看他。她依旧痴痴地望着那片紫色,仿佛灵魂被吸入了花海的深处。几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沿着脸颊滚下,滴落在她淡紫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紫藤花……好好看……”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梦呓。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紧抓着她手臂、脸色紧绷的慕景渊,用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和极度茫然的语气,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慕医生……”
这个称呼,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慕景渊的心脏。她只有在极少数短暂清醒,或是情绪受到巨大冲击时,才会这样称呼他。
旁边的陈书仪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了嘴。方峻林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
“婉凝?”慕景渊又唤了一声,声音干涩,试图将她从那种异常的状态中拉回来。
方婉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呼唤。她抬起泪眼,再次望向那片绚烂到极致的紫藤花瀑,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羡慕和哀伤的笑容,轻声说:“……好羡慕它们啊。”
慕景渊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没有接话,只是紧紧地看着她。
方婉凝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逻辑混乱却又奇异地触及了某种核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羡慕……就是觉得……它们真好……”
看着她眼中那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向往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悲伤,慕景渊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看着她被困在破碎记忆和混沌感知中的痛苦灵魂,一股深切的悲凉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有永恒的记忆……也并不好。”
他的话音落下,方婉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用那双盈满泪水、充满了困惑和痛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努力理解他这句话背后,所承载的、她无法触及的沉重过往。
紫藤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花架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紧紧抓着泪流满面的女子,周围是提心吊胆的家人。这一幕,美丽,却充满了无声的煎熬与心碎。盛放的花期,并未带来希望的喜悦,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两个被困在时间牢笼里的灵魂,一个求而不得,一个永堕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