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光熹三年,洛阳宫城,依旧是天下最雄伟的所在。
朱红宫墙高达五丈,如同赤色屏障横亘天地,墙头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冽金辉,折射出昔日大汉的荣光。
宫门前两对铜狮怒目圆睁,爪下绣球锈迹斑斑,却依旧摆出威慑四方的姿态,
只是那威严之下,早已被一股暴戾之气浸透。
刘备身着青布儒衫,独自一人站在宫门外。
他面容温和,却难掩眉宇间的沉毅。
昨日经王允点拨,他在董卓面前故作恭顺,谎称愿以远支皇族身份投靠,才换来了这次入宫面圣的机会。
此刻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城,刘备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汉室的根基,如今却成了奸贼的巢穴。
“来者何人?”
领头的校尉,身着玄铁甲胄,手持长矛,刀刃寒光刺目,声音粗粝如砂纸。
他身后的西凉士兵,个个凶神恶煞,眼神如同饿狼,扫视着刘备的每一处细节。
“在下刘备,中山靖王之后,奉相国之命,前来面见陛下。”
刘备拱手行礼,语气谦和却不失沉稳,顺势取出董卓麾下谋士李儒的亲笔手谕。
校尉接过手谕仔细查验,见上面盖着董卓的私印,脸色稍缓,却依旧厉声呵斥:
“随我来!宫中有令,不得擅自走动,若敢妄动,格杀勿论!”
刘备点头应下,跟着校尉穿过层层宫门。
沿途宫殿鳞次栉比,太和殿的梁柱皆是金丝楠木,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栩栩如生;
殿顶琉璃瓦流光溢彩,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两侧长廊悬挂着历代先帝的画像,神情肃穆,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座宫城的沉沦。
只是这雄伟景象,却被密不透风的戒备破坏殆尽。
长廊两侧每隔三步,便站着一名西凉士兵,手握利刃,眼神警惕如鹰;
假山后、宫墙根下,甚至连御花园的花丛中,都能看到暗藏的身影,铁甲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宫女太监们低着头快步走过,面带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喘。
偶尔有士兵呵斥,他们便吓得双膝跪地,瑟瑟发抖。
刘备心中一沉,愈发谨慎,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董卓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不仅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宫中的少年天子。
穿过太和殿,便进入深宫区域。
这里的宫殿虽不及前殿宏伟,却也雕梁画栋,只是如今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
花园里杂草丛生,雕栏玉砌上爬满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永安宫就在前方,这座本该富丽堂皇的帝王寝宫,此刻却如同牢笼一般,宫门紧闭,
门口站着四名手持利刃的西凉士兵,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四周。
“进去吧,相国有令,半个时辰后必须出来!”
校尉停下脚步,语气冰冷地叮嘱,随即对着士兵使了个眼色。
刘备被士兵仔细搜查了全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后,才得以推门而入。
身后的宫门“吱呀”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如同锁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永安宫内,陈设简单却不失皇家气派。
红色地毯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墙壁上悬挂的山水画轴已经陈旧,
角落里的几盆绿植,早已枯萎,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
殿中央的龙椅上,坐着一位少年,正是光熹帝刘辩。
他年仅十四岁,身着明黄色的龙袍,
龙袍上的金龙刺绣栩栩如生,却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与惶恐,
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满是茫然,正怔怔地望着殿外的天空,如同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
刘备心中一酸,快步上前,跪倒在地,以最标准的臣礼拜道:
“臣刘备,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拜见陛下!”
刘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看向跪倒在地的刘备。
见他双手过膝,面容温和,眼神中满是恭敬与关切,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暖意。
他连忙起身,快步走下龙椅,伸手去扶刘备:“请起,快请起!”
刘备起身,垂手站立在一旁,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殿门,见士兵正死死地盯着殿内,
便压低声音道:“陛下,臣能在此见到您,实属万幸。”
刘辩看着刘备眼中的真诚,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稚嫩的哽咽:“先生既是皇族血脉,便是朕的皇叔!
这些日子,朕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他拉着刘备的手,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皇叔,你可知朕过得有多难?”
刘备心中一痛,轻声安慰道:“陛下受苦了。
臣虽身在民间,却也听闻董相国把持朝政,陛下处境艰难。
只是宫中耳目众多,有些话,臣不敢明说。”
他刻意加重了“不敢明说”四字,目光再次瞟向殿外,示意刘辩小心。
刘辩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的激动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
他拉着刘备,走到殿内的座椅旁坐下,声音压得极低:“皇叔放心,朕知道轻重。
只是这永安宫,名义上是帝王寝宫,实则与牢笼无异。
董卓那奸贼,每日派士兵监视朕,朕连走出宫门一步都难。”
“陛下,相国如今权势滔天,您需隐忍待时。”
刘备斟酌着词句,不敢有半分僭越,“臣今日入宫,便是想让陛下知晓,天下尚有皇族血脉心念汉室,
并非只有董贼一人说了算。”
刘辩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却又很快黯淡下去:“隐忍?朕已经忍了太久了。
前几日,朕想给母后送些衣物,都被士兵拦下,他们说这是董卓的命令,不允许朕与母后相见。”
提到何太后,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皇叔,你不知道,母后被幽禁在长乐宫,每日只能吃些残羹冷炙,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
董卓那个奸贼,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
刘备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早已听闻董卓残暴,却没想到竟如此肆无忌惮,连太后和皇帝都敢如此怠慢。
但他深知此刻不能表露分毫怒气,只能轻声道:“陛下,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您如今最重要的,是保全自身,只要您还在,汉室就还有希望。”
“希望?”
刘辩苦笑着摇了摇头,
“皇叔,你见过哪个皇帝像朕这样窝囊?
董卓在朝堂上为所欲为,杀大臣如屠狗。
前几日,尚书周毖只因说了一句‘善待宗室’,便被他拖到宫门斩首,曝尸三日。
还有大将军何进的部下,被他杀得血流成河,宫中的太监宫女,稍有不慎便会遭来杀身之祸。”
他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朕害怕,皇叔,
朕害怕有一天,董卓会像杀周尚书那样杀了朕,杀了母后。”
刘备伸手,轻轻擦去刘辩脸上的泪痕,声音温和却坚定:“陛下莫怕,有臣在,
有天下忠心汉室之人在,
董贼必遭天谴!
只是如今时机未到,陛下万万不可冲动,凡事需谨慎,不可轻易激怒董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士兵的呵斥声:“时辰快到了!陛下,该歇息了!”
刘辩脸色一变,连忙从脖子上取下一枚小巧的龙形玉佩,塞到刘备手中:“皇叔,这是朕的贴身之物,你拿着。
日后若是有机会,还望皇叔能想办法救救母后,救救朕。”
他的声音带着哀求,眼神中满是期盼。
刘备握紧玉佩,入手温润,上面的龙纹精致细腻。
他对着刘辩深深一揖:“陛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只是臣今日先行告辞,日后有机会,定会再来看望陛下。”
刘辩拉着他的衣袖,依依不舍:“皇叔,你一定要早点来啊!朕在这里等你,一直等你!”
刘备心中酸涩,却不敢多留,转身快步走向殿门。
刚走出永安宫,便看到李儒带着几名士兵等候在门口,
眼神冰冷地打量着他:“刘先生,相国有令,今日见驾已毕,你随我出宫吧。”
刘备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李儒离开。
沿途依旧是层层戒备,西凉士兵的目光如同实质,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知道,今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恐怕都已经被董卓知晓。
刘备离开后,永安宫再次陷入沉寂。
刘辩独自站在殿内,望着刘备离去的方向,眼中满是失落。
他知道,刘备这一去,下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甚至可能再也无法相见。
“皇兄。”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陈留王刘协身着青色王袍,缓步走进殿内。
他年仅九岁,面容清秀,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刘辩的惶恐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辩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协弟,你来了。”
刘协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殿内,轻声问道:“皇兄,方才是皇叔刘备来过了?”
刘辩心中一惊,连忙问道:“协弟,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在后宫花园散步,看到李大人带着他离开,便猜到了。”
刘协说道,“皇兄,这位皇叔可靠吗?他真的能救我们吗?”
刘辩看着弟弟眼中的期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皇叔为人正直,忠心耿耿,只是董卓势大,他也未必能有办法。
协弟,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有忍耐。”
刘协沉默片刻,抬起头,眼神坚定:“皇兄,我不怕。
董贼虽然残暴,但他终究是乱臣贼子,天下人不会容他。
我们是大汉的皇子,不能就这样认命。”
他顿了顿,又道,“昨日我偷偷去看望母后,她虽然过得不好,
却依旧叮嘱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汉室复兴的那一天。”
提到何太后,刘辩的眼眶再次泛红:“母后她……还好吗?”
“母后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
刘协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她不敢让董卓的人看出她的难过,只能偷偷抹眼泪。
她说,只要我们兄弟俩平安,她就放心了。”
刘辩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都是朕无能,是朕没有保护好母后,没有保护好汉室。
若不是朕登基,母后也不会遭此劫难。”
“皇兄,这不怪你。”
刘协连忙安慰道,
“是董卓太过凶残,是那些大臣们太过懦弱。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好好学习治国之道,
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属于大汉的一切。”
刘辩看着弟弟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的坚定,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愧疚。
他身为兄长,身为皇帝,却不如弟弟这般沉稳勇敢。
他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协弟说得对,我们不能认命。
我们要活着,等着皇叔带兵来救我们,等着复兴汉室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士兵的脚步声,一名士兵推门而入,厉声喝道:“奉相国之命,陛下与陈留王不得随意相见,陈留王,请速速回府!”
刘协眉头微皱,却并未反驳,对着刘辩躬身行礼:“皇兄,我先回去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刘辩点了点头,看着弟弟被士兵“护送”着离开,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他知道,在这座深宫里,他们连自由相见的权利都没有,
所谓的帝王尊严,早已被董卓践踏得粉碎。
他走到殿外,望着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心中满是羡慕。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拥有一切;
如今,他才明白,自己连一只鸟儿都不如,
至少鸟儿还能自由飞翔,而他,却只能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任人摆布。
后宫深处的长乐宫,何太后正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件未完工的棉衣。
窗外寒风呼啸,吹动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宫殿里没有炭火,寒冷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永安宫受苦,却无能为力;
她知道,大汉的江山危在旦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名宫女端着一碗冷粥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后,该喝粥了。”
何太后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放着吧。”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眼中满是期盼,“你说,陛下他还好吗?真的有人能救我们吗?”
宫女不敢回答,只是默默地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