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并未做出任何最终决定。他们需要时间消化、权衡,更需要观察那位刚刚攫取最高权柄的摄政王,接下来会如何落子。
答案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
次日清晨,秋日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北门了望塔便传来了代表“王权使者抵达”的特定长音与短哨组合。这声音与昨日北境密使到来时不同,更为正式,也更为森严。
为首者翻身下马,那熟悉而瘦削的严肃面容,让德索莱特和埃莉诺等人立刻认出了他——奥利弗·韦斯特,那位曾宣读国王敕令、正式承认自治领地位的王国传令官。只是此刻,他脸上的肃穆中似乎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身上代表传令官身份的绶带纹章也略有不同,显示出他如今直接效命于奥兰多公爵。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德索莱特身后陆续赶来的埃莉诺、阿尔德里克等人,也在那些明显非人类的居民身上停留了一瞬,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程式化的严肃。
“韦斯特大人,远道而来,请入内说话。”德索莱特面色平静,侧身示意。再次见到这位传令官,他心中并无故人重逢之感,只有更深的警惕。
会面地点仍在议事厅。韦斯特只带了两名棒着沉重鎏金木箱的随从进入,其余军士被引导至指定区域休整。一方,九名理事再次齐聚。
“此乃摄政王殿下亲笔签署并加盖摄政王玺之诏令。”韦斯特将文书双手呈上,由卡尔转交给德索莱特,仪式与上次宣读国王敕令时几乎一模一样。
德索莱特解开丝带,展开羊皮卷。上面的文字以严谨的宫廷体书写,措辞考究,盖印鲜红夺目。晨星坐在他身侧,目光也随之快速扫过文书内容。
其三,确认“北境荒石自治领”之自治地位,许可其依照现有《基本公约》及与当地异族所订盟约进行治理。
其四,为确保王国政令畅通、赋税统一及边境安宁,自治领需接受由王都直接委派的“王室常驻督察官”,并依照王国《北境边区税赋通则》,按年上缴定额税款。税额列明,相对于自治领目前产出堪称象征性,但明确确立了征税权。
其五,现有武装需向摄政王报备员额,并承诺“永为王国北境屏藩”,未经王命不得擅动。
条件表面上可谓优厚。赦免罪名,授予高阶爵位,承认自治,税赋轻微。这像是一份慷慨的“招安”诏书,旨在将这个新兴势力,以最小的代价,正式纳入奥兰多公爵掌控下的王国体系。
德索莱特看完,将文书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奥利弗·韦斯特。“奥兰多公爵的厚意,我已拜读。不知殿下是否还有其它示下?”
他的话听起来无可指摘,但“以定北境人心”几个字,配合他毫无波动的语调,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需要时间与我的理事们商议。”德索莱特给出了与对待北境密使时相同的答复。
“自然。”韦斯特点头,随即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尽管表情依旧严肃,但语速有了微妙变化,“不过,在下来前,殿下也曾私下感叹。如今王国正值多事之秋,先王骤恙,储君年幼,难免有宵小之辈心生妄念。有人勾结化外异类,行割据分裂之实;有人假借清剿之名,暗中培植私兵,图谋不轨;更有甚者,与某些危害王国根基的邪魔外道暗通款曲,其心可诛。殿下总揽国政,肩负社稷之重,对此等行径,唯有秉持国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方能安定人心,稳固江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在伊索尔德、布兰恩等非人族裔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回到德索莱特脸上,那刻板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警告的意味。
“能有今日规模,凝聚诸位心血,来之不易。”韦斯特的声音恢复了一板一眼,“卡斯尔阁下是明理之人,当知何去何从,方能真正保得这一方基业平安,保得追随阁下的所有子民,不受兵燹之祸,不担叛逆之名。在下言尽于此。在驿馆恭候阁下佳音。然王命在身,时限紧迫,明日午时之前,需得启程回返王都复命。告辞。”
他说完,再次一丝不苟地行礼,带着随从退出了议事厅,步伐与来时一样精准而疏离。
厅内一片沉默。那卷盖着摄政王大印的羊皮文书静静地躺在长桌中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赦免,升爵,承认自治,象征性赋税……”火砧第一个出声,语调带着嘲讽,“听起来像是天上掉馅饼?可最后那几句话,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到了德索莱特身上。
接受,意味着将失去独立的灵魂,被绑上奥兰多公爵的战车,成为他权杖下的一颗棋子,甚至可能被迫参与他对北境大公或其他势力的镇压,更将与卡斯尔家族在名义上同处一个阵营,而那个危险的“花园项目”与“归航”阴影将如跗骨之蛆。
拒绝,意味着立刻与掌控王国大义的摄政王公开决裂,与已倒向他的卡斯尔家族彻底开战,将成为“叛军”、“异端”、“分裂势力”,面临王国正统力量与宿敌家族的合力绞杀。北境大公的联盟或许是唯一的生路,但那同样是将命运押注于一场胜负难料、生灵涂炭的内战。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将从今日起,彻底告别过去那种可以专注于自身建设与应对混沌威胁的相对超然状态。它已被无可挽回地拖入了格里安王国最高权力斗争的暴风眼中心。
退路,在昨日已然断绝。而今日,摆在面前的,是两条都通往未知深渊、且必须即刻抉择的道路。
德索莱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议事厅内凝重的空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尚且安宁的日常声响一同吸入肺腑,牢牢记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灰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年轻开拓者的彷徨与侥幸,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细丝,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深潭寒水、却仿佛有地火在底层奔涌的决绝光芒。
他必须做出选择。为了脚下这片他们共同用血汗浇灌的土地,为了聚集于此、将命运托付给他的所有生灵,为了那个关于新秩序与家园的、脆弱而珍贵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