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
晨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这是布兰恩·火砧工坊的试制品，还带着些许气泡和不均匀的厚度——洒在长桌上。桌上摊开着涌泉林的初步测绘地图、水质检测记录，以及一份用精灵语和通用语双语书写的协议草案。
“月露草只能在纯净的月光和特定湿度的林间生长。”青叶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标注出的一片区域，“我们可以划出这片缓坡，大约两亩。深林精灵会派出两名德鲁伊指导种植，但日常照料需要你们的人手。收获的月露草，七成归，三成作为技术指导费回流精灵族。”
埃莉诺仔细查看地图上的标注：“水源呢？虽然涌泉恢复了，但引水到这片缓坡需要开凿小渠。精灵是否允许我们在林间进行有限度的土木作业？”
“在德鲁伊监督下，可以。”青叶点头，“我们会划定具体路线，避开树根密集区和沉睡的林地精魄。相应的，作为知识交换的一部分，我们希望获得在辅助农业方面的技术。”
她推过来一张树皮纸，上面用优美的精灵文字列着几项需求：“特别是恒温符石——我们注意到你们在苗圃中使用的那些小装置。春季霜冻和秋季早寒是幼苗存活的最大威胁。如果可以，我们希望获得符石的制作原理，或者以合理的价格采购一批。”
“这正是我们需要学习的部分。”青叶看向布兰恩，目光坦诚，“深林精灵擅长与自然之力共鸣，但对这种……将魔法固化在器物中的技术，了解有限。我们愿意用德鲁伊的自然符文知识作为交换。”
伊索尔德抬起头。这位赤痕精灵魔法顾问坐在塞莱斯特身旁，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开口：“自然符文是引导生命源素流动的古老技艺。如果能与魔导符文体系交叉验证，或许能开发出对环境扰动更小的新技术。”她看向布兰恩，“比如，用生命源素暂时‘安抚’魔网局部波动，给恒温符石创造稳定窗口期。”
布兰恩的胡子抖得更厉害了，这是兴奋的表现：“有意思。那需要先建立一套源素波动监测模型……埃莉诺，你们外事协调处能不能安排一个联合研究小组？”
“这正是协议要确定的内容之一。”晨星在草案上添了几笔，“提供魔导农业技术原理、恒温符石样品二十枚、以及后续的环境监测数据共享。深林精灵提供月露草种植区、德鲁伊自然符文基础教程、以及每年四个季度的森林生态报告。此外，双方各派三人组成技术交流小组，每两月在边境哨站举行一次研讨会。”
她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在桌上。几块暗紫色的晶簇碎片滚出来，旁边还有那枚从晶簇中剥离出来的、刻着卡斯尔家族徽记的金属片。
议事厅里的气氛微微一滞。
“这些腐化晶簇的能量结构很奇怪。”青叶的声音压低了些，“它不像自然形成的魔力淤积，更像是有意为之的‘污染源’。我们在清理涌泉周边时，在地下三尺处发现了这个——”
她又倒出一小把灰黑色的干枯草叶。
塞莱斯特倾身向前，用手指捻起一根草叶，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立刻皱起：“灰蛇草。这种草药通常生长在阴暗潮湿处，有微弱的镇定效果。但这些……被污染了。它的气味里混着和腐化晶簇同源的混沌魔力。”
“正是。”青叶点头，“灰蛇草在涌泉林原本只是普通伴生植物，但现在它成了污染扩散的中介。它的根系会吸收腐化能量，然后通过种子和孢子传播。我们焚烧了已发现的植株，但无法保证没有遗漏。”
埃莉诺看向伊索尔德。魔法顾问用戴着“活体魔典·双月”手套的手指轻轻触碰灰蛇草，手套上的纹路泛起微光：“可以设计一种侦测法阵，专门追踪这种被污染植物的特有魔力特征。但需要样本和至少一周的时间。”
“那就加入协议。”德索莱特第一次开口，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协助开发污染侦测法阵，深林精灵提供所有已发现的污染样本和相关数据。这是为了双方的安全——如果腐化确实是人为散布的，那么目标可能不只是精灵森林。”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条款被逐一细化。阿黛拉夫人和老西蒙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记录下每个共识。当最后一项关于边境紧急联络机制的内容敲定时，窗外的日光已经偏西。
“这是涌泉林守护者的谢礼，也是个人赠予。”精灵分队长的语气难得柔和下来，“一枚古老的月桂枝胸针。它不会赋予你强大的力量，但佩戴者会更容易感知植物的状态——它们是渴了，病了，还是快乐地生长。对于需要与土地打交道的治理者来说，或许有些用处。”
埃莉诺打开木匣。绒布衬垫上躺着一枚银质胸针，造型是一小段月桂枝，上面甚至精细地刻出了树皮的纹理和两片小小的叶片。叶片中央镶嵌着极细的翠绿色晶屑，在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泽。
她拿起胸针，指尖触碰的瞬间，某种清凉而生机勃勃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不是魔力灌注的冲击，更像是清晨走进森林时，那种草木呼吸拂过脸颊的温柔。
“谢谢。”埃莉诺郑重地将胸针别在外袍领口，“我会妥善使用它。”
“我相信你会。”青叶转向德索莱特，“那么，协议就此成立。我会在日落前返回涌泉林，向长老会汇报。第一批德鲁伊指导员将在三天后抵达，同时运来月露草幼苗和自然符文的基础刻写板。”
“会准备好接待。”德索莱特点头，“愿这次合作只是一个开始。”
精灵们离开后，议事厅里剩下的人没有立刻散去。埃莉诺将那份双语协议草案整理好，交给阿黛拉夫人：“请誊抄三份正式文本，一份归档，一份交给精灵，一份公示在镇务厅布告栏。老西蒙，请通知学院，准备开设自然符文初级课程，第一批学员从工程部和农业部抽调。”
两位老账房领命离去。
塞莱斯特小心地收集起桌上的灰蛇草样本，放入随身携带的密封玻璃管：“我需要回去分析它的污染渗透程度。如果它真的能作为污染扩散的中介……那么其他森林，甚至周边的野地，都可能需要排查。”
伊索尔德和她一起起身：“我跟你去研究所。侦测法阵的设计需要生命魔法和元素魔法的双重验证。”
两人离开后，议事厅里只剩下德索莱特和埃莉诺。夕阳将房间染成暖金色，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
埃莉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的月桂枝胸针。她能感觉到胸针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信息”——窗台上那盆用来测试玻璃透光性的蕨类有些缺水，墙角木柱里的蛀虫停止了活动，甚至窗外远处农田里麦苗生长的欢欣节奏。这种感知很模糊，像是隔着毛玻璃看风景，但确实存在。
“精灵的态度转变得很彻底。”德索莱特走到窗边，看着精灵队伍离开镇子的方向，“但这枚金属片……让事情复杂了。”
埃莉诺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卡斯尔家族徽记金属片的小布袋。她没有立即打开，只是握在掌心。
德索莱特转过身，黄昏的光线在他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你认为家族已经堕落到与混沌力量合作的地步？”
“我不知道。”埃莉诺诚实地说，“但我在卡斯尔家族担任书记官的那些年，确实听说过一些……隐秘的矿产勘探项目。长兄奥古斯特从不让我接触那些文件的细节。”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德索莱特，有件事我需要私下告诉你。在发现这枚金属片后，我回忆了家族档案库里一些看似无关的记录。三年前，也就是你被流放前半年，家族曾向王国矿业公会申请过一批特殊开采许可，地点标注为‘西北边境未勘定区域’。而申请的理由……”
她抬起头，眼神凝重。
“理由是‘回收古代冶金实验残留物’。当时我觉得这只是常见的钻法律空子的说辞，但现在结合腐化晶簇和灰蛇草的异常……我怀疑他们当时真正在寻找的，就是这类蕴含混沌魔力的矿物。”
德索莱特沉默了很久。窗外传来镇民收工回家的谈笑声，孩子们奔跑嬉闹的叫喊，铁匠铺最后一炉铁水出炉的轰鸣。这些声音构成了日常生活的背景音，踏实而充满活力。
而此刻他们谈论的，却是隐藏在秩序表象下的、可能蔓延的腐化根系。
“继续调查。”德索莱特最终说，“但要谨慎。不要动用外事协调处的正式渠道，用你自己的方式。如果家族真的牵涉其中……我们需要证据，而不仅仅是怀疑。”
埃莉诺点头，将布袋收回怀中。月桂枝胸针在她领口微微发亮，那翠绿色的光泽在渐暗的室内像一小团安静的萤火。
土地。森林。泉眼。还有那些在腐化中挣扎的灰蛇草。
治理从来不只是制定法律和分配资源，更是要听懂这片土地本身的呼吸与呜咽。而此刻，在盟友初步缔结、危机暂缓的黄昏里，她已经听到了新的、深埋地下的不安脉动。
那脉动微弱而固执，如同心跳。
如同等待被揭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