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钟的余韵还在清晨微寒的空气里颤动,便从短暂的安眠中惊醒了。
“东侧,约十人小队,距镇东门五里。”阿尔德里克的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的斩钉截铁,“行进规律,有旗帜,非战斗队形。北侧,三十人以上,队形松散,携带野兽,距北隘口三里。南侧,四辆马车,八名骑兵护卫,已过南面界碑,两刻钟内抵达。”
“三股势力同时出现。”埃莉诺抬起头,目光冷静如冬湖,“时间过于巧合。魔潮退去仅几天,消息传递需要时间。除非——”
“除非他们本就离得不远,或在魔潮期间就已在观察。”卡斯尔接上她的话,走到长桌首位。他的双手按在桌沿,指节微微泛白。“又或者,有人故意安排了这场‘邂逅’。”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壁炉里昨夜残留的余烬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不是客人。”路尔站在窗边阴影里,晨光只照亮她半边侧脸。这位赤痕精灵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与周遭环境的疏离感,“是麻烦。深林精灵打着月桂枝旗,按传统是和平交谈的请求。但岚叶部族在这个季节离开森林,只可能因为森林本身出了问题。而能让精灵向人类求助的问题……”
她没说完,但言下之意让所有人心中一沉。
“逃难者可能变成掠夺者,如果绝望足够深。”斯通转过身,脸上的伤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我带队在北隘口拦截过兽人劫掠队。饥饿的狼群比饱食的狮子更危险。”
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巨大的晨曦大陆地图。卡斯尔家族的领地用金色纹章标记,与周边贵族领地的边界线精细如发丝,每一处要塞、每一片森林、每一条河流都有名称与注解。那时的他看着地图,觉得世界井然有序,边界分明。
如今他面前的这张简陋地图上,没有边界线。只有一片被标注为“破碎平原”的空白区域,中央一个小点,写着“”。东方是“深林精灵领地(未勘定)”,北方是“符文兽人猎场(大致范围)”,南方是“奥拉王国边境(争议区)”。
这里本就是文明的边缘,秩序的模糊地带。魔潮撕裂了旧有的脆弱平衡,现在,新的平衡需要有人来建立——或者强加。
“我们不能让三方碰面。”卡斯尔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精灵与兽人世代有怨,人类贵族视两者皆为‘非人异类’。若让他们在镇内相遇,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冲突,会成为战场。”
“但要快。”斯通补充,“犹豫会显得软弱,软弱会招来试探。兽人尤其如此。”
“阿尔德里克,你率‘信念卫士’小队——不,带十人,轻甲即可——立刻前往北隘口。拦截兽人队伍,在镇外三百步处设立临时接洽点。表明我们无意敌对,但要求他们暂停前进,说明来意。重点是观察,判断他们是流亡者还是劫掠者前哨。若有伤员,允许塞莱斯特修女稍后前往提供基本救助,但必须在我们的保护下。”
“埃莉诺,你负责接待精灵使者。”德索莱特的目光转向半精灵书记官,“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用你的半精灵血统和书记官身份建立双重纽带。带他们从东门入镇,直接引至政务厅左侧休息室——让老西蒙和阿黛拉夫人把那里收拾出来,换上干净坐垫,准备温水和简单的蜂蜜水,不要酒。精灵不喜过度装饰,保持洁净即可。”
“正因不纯粹,你才既是桥梁,也是证明。”德索莱特打断她,“证明是一个血统与出身并非枷锁的地方。另外——”
“持续六小时。”路尔收回手,“不要触碰领扣区域。”
“我自己接待奥兰多公爵的信使。”卡斯尔继续道,“布兰恩大师,工坊区照常运作,但请让你那些学徒收敛些,尤其是涉及‘赤核碎片’的研究设备和半成品,全部收进内间。公爵的眼睛太尖,我们不能暴露太多底牌。”
“塞莱斯特修女,你在医疗所待命。阿尔德里克那边若有需要,我会派人通知你。另外,准备一些基础的伤药和净化药剂——以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
德索莱特最后看向所有人:“记住,我们不是在乞求,也不是在防御。我们是在建立接触的规则。刚刚经历魔潮,我们活下来了,我们重建了,这就是我们谈判的底气。保持礼节,保持警惕,保持底线。”
众人领命,会议室的门被依次推开又关上。
他想起七个月前,自己就是站在这里,对着这张当时还几乎空白的地图,规划水渠的走向。那时他面对的是干涸的土地、怀疑的镇民和地精的袭扰。如今,他面对的是三个文明的代表,背后是上千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走出会议室,沿着楼梯登上政务厅的了望台。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镇子的轮廓:东面,埃莉诺·晨星已经带着两名助手走向东门,她的步伐平稳,背影挺拔;北面,阿尔德里克·斯通率领的十人小队正快速穿过训练场,皮甲与武器的摩擦声隐约可闻;南面,那支华丽的马车队已经能看见飘扬的旗帜,在晨光中反射着过于明亮的光芒。
老马丁的“断斧”酒馆里,炉火燃得比平日更旺。
这个时间本该没有客人,但此刻长椅上却挤了七八个人。都是镇上的老居民,脸上的皱纹里嵌着多年边境生活的风霜与警惕。
“精灵从东边来。”老猎人艾隆抱着手臂,靠在斑驳的原木墙柱上,“我年轻时跟着商队跑过两次精灵边境。那些长耳朵眼睛毒得很,一棵树长得不对都能看出来。他们这时候来,准没好事。”
坐在柜台后的老马丁慢吞吞地擦拭着陶杯。他抬起眼皮:“精灵好歹讲规矩。兽人才是真麻烦。”
角落里,裁缝莉娜搂着自己七岁的女儿,声音发紧:“那些大人物……奥兰多公爵的信使,会不会把我们收编回去?我听说王都那边,领主有权征调边境镇子的人力去打仗……”
“打仗?打谁?”一个年轻的声音插进来。是芬恩,魔潮期间报信立功的那个少年。他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已经比半年前坚毅许多,“打精灵?打兽人?还是让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老哈维,镇上的说书人,用烟斗敲了敲桌面。他年纪最大,见识也最杂:“你们啊,都想岔了。精灵来了,兽人来了,贵族也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现在是个‘地方’了,值得他们跑一趟了。魔潮前,谁在乎这几间破屋子?”
众人沉默。炉火噼啪作响。
老马丁放下陶杯,手从柜台下摸出一瓶浑浊的麦酒,给自己倒了半杯:“哈维说得对。但成了‘地方’,也就成了靶子。领主大人,他得把这靶子立稳了,还得让射过来的箭都扎不进木头里。”
他喝了口酒,看向窗外。街道上,民兵队在巡逻。那些年轻人挺胸抬头,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草叉和砍柴斧,而是制式的长矛和镶铁木盾。虽然装备依旧简陋,但队形有了模样。
“你们看见训练场边上那几台新机器没?”老马丁忽然说,“布兰恩那矮子捣鼓出来的,说是能自动夯土。魔潮那会儿,我亲眼看见领主大人站在结界中间,手里那把剑亮得跟小太阳似的。还有埃莉诺小姐写的那些‘公约’,虽然字儿多得让人头疼,但至少现在吵架知道找谁评理了。”
他顿了顿,摩挲着酒杯粗糙的边缘:“这地方是不一样了。跟以前那些来了又走的开拓队不一样,跟那些只顾收税的贵族老爷也不一样。所以那些外面来的人,他们不是来看笑话的。他们是来看——这东西能不能成。”
酒馆门被推开,冷风灌入。是年轻哨兵乔斯,脸颊上的新疤在炉火光中泛红。他摘下毛毡兜帽,气息微喘:“北边,阿尔德里克大人已经和兽人碰面了,隔着五十步停下。东边,精灵队伍停在东门外,埃莉诺大人正过去。南边,公爵马车快到大门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乔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领主大人下令,全镇保持日常作息,工坊继续开工,田地继续整理。他说,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用演给谁看。”
老马丁愣了愣,忽然笑了。他举起酒杯,浑浊的酒液在炉火映照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那就干活去吧。”老酒馆老板说,“该酿酒酿酒,该缝衣缝衣。让外面的人看看,——倒不了。”
“给你的。”伊索尔德将金属片递过来,“别在衣领内侧。能让你在十二小时内保持绝对清醒,思维不受情绪干扰——面对贵族官僚,你需要这个。”
德索莱特接过金属片,指腹能感觉到符文凹陷处微弱的魔力流动。他看向伊索尔德:“这也是银月祝福?”
“是魔法逻辑。”伊索尔德纠正,“基于银月光辉对思维活动的梳理效应。纯粹的实用技术,与信仰无关。”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内心动摇,它毫无作用。”
德索莱特将金属片别在衬衣领口内侧,一丝清凉感从皮肤渗入,脑海中纷杂的思绪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归类。他点点头:“多谢。”
两人并肩走向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你觉得他们为何同时到来?”德索莱特忽然问。
伊索尔德沉默片刻:“深林精灵的涌泉林出问题了,我能感觉到。森林的‘呼吸’在魔潮后变得紊乱,岚叶部族是森林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们最先感知疼痛。兽人……先祖圣山是他们的精神图腾,如果那里被魔潮衍生物占据,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哪怕向曾经的敌人求助。”
“至于奥兰多公爵,”她的声音冷了几分,“他的嗅觉一向敏锐。在魔潮中存活,还初步建立了魔导工业的雏形,这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他要么来收编,要么来扼杀。”
他们走到一楼大厅。透过敞开的政务厅正门,能看见南门外那支马车队已经停下,骑兵正在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而在这里,政务厅的门槛,是他必须站定的位置。
德索莱特迈步走向门口。晨光完全铺满了门前的石阶,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进厅内。
在他踏出门槛的瞬间,远处教堂钟楼的钟声敲响了。不是警钟,而是报时钟——上午七时整。清脆悠长的钟声在镇子上空回荡,穿过街道,掠过屋顶,飘向远方三支静静等待的队伍。
那是自己的声音。
德索莱特站在光里,看着马车队中那辆最华贵的车厢门被侍从拉开,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靴踏上了的土地。
他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