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边御史陈文烛、杨嗣昌的到来，如同在宣府这锅将沸未沸的油里，又添了一把新柴。驿馆内外，一夜无话，却暗流涌动。
次日清晨，镇北王府正堂，依制设香案，方平率宣府镇文武官员，正式拜迎钦差，呈递王命旗牌勘合。陈文烛面无表情，按流程查验无误，杨嗣昌则含笑与几位相识将领点头致意，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方平。
礼毕，陈文烛开门见山：“镇北王殿下，本官与杨郎中奉旨巡边，旨在察访军情民瘼，整肃纲纪。还望殿下谕令所属，一应文书账册，尽数备查，不得隐匿。各营堡关隘，我等亦需亲往勘验。”
“此乃钦差职分，本王自当鼎力配合。”方平神色坦然，对孙传庭道，“孙巡抚，即日起，镇抚司、户房、兵房一应文书案牍，悉数开放，供二位钦差查阅。林同知，”他又看向林青墨，“安排精锐护卫，随扈钦差巡视边塞，务必确保安全。”
“下官遵命！”孙、林二人领命。
陈文烛对这番配合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有劳王爷。” 杨嗣昌则笑道：“王爷治军有方，宣府气象一新，下官一路行来，已有耳闻，正欲细细请教。”
接下来的数日，两位御史便陷入了文山牍海之中。孙传庭亲自作陪，将清屯垦荒的田亩册、整顿军务的兵员籍、开设互市的税契账目，乃至王府开销用度，一一陈列，条目清晰，有问必答。陈文烛查得极细，时而追问某个屯田小吏的任免缘由，时而核对某笔军饷发放的经手人，试图找出破绽。杨嗣昌则更关注边军布防、武备库存、以及与蒙古互市的细节，问话看似随意，却往往切中要害。
方平并不干涉，只每日例行公事般与两位御史会面，简报边情，态度不卑不亢。他心知肚明，查账只是幌子，真正的较量在账册之外。
果然，查账三日后，陈文烛提出要巡视边境堡寨，尤其点明要去往近日传闻有蒙古游骑出没的杀胡口、张家口一线。杨嗣昌亦从旁附和，言道需亲见边备是否松懈，方敢回奏。
“边境不宁，恐有风险。”方平提醒道。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些许风险，何足道哉？”陈文烛语气坚决。
杨嗣昌也道：“正是，若不亲临其境，何以知边情真伪？”
方平不再劝阻，吩咐林青墨精选五百新军骑兵，亲自率队护卫两位钦差北巡。临行前，他密令林青墨，沿途警戒提升至最高，尤其留意是否有身份不明的探子或小股武装活动。
巡边队伍出宣府镇，沿边墙迤逦而行。时值盛夏，塞外草长莺飞，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沿途堡寨，守军虽衣甲鲜明，操练有声，但眼神中难掩疲惫与警惕。越是靠近边境，气氛越发凝重，不时有夜不收快马驰回，带来前方军情。
杀胡口外三十里，一处烽燧下，队伍暂歇。陈文烛与杨嗣昌登高远眺，但见草原茫茫，天际线处有零星烟尘。
“王爷，”陈文烛指着远处，“近日可有蒙古部族靠近边墙？”
“确有鄂尔多斯部游骑活动较往日频繁，然皆是小股，劫掠商队，尚未敢逼近关隘。”方平据实以告。
“哦？”杨嗣昌接口，“下官听闻，去岁互市未开时，亦无此等纷扰。何以今岁互市重开，反生事端？莫非……是互市条款有何不妥，引发蒙古诸部不满？”
此话诛心，暗指方平处理边事不当，激化矛盾。
方平神色不变：“杨郎中有所不知。鄂尔多斯部与土默特部素有旧怨，对互市向来态度暧昧。今有宵小之辈，趁机散布谣言，挑拨离间， 方有此乱。本王已咨会土默特阿茹娜公主，共维边境安宁。”
“宵小之辈？谣言？”陈文烛冷声道，“王爷可知是何人所为？可有实证？”
“正在查。”方平简短回道，目光扫过远处地平线，那里似乎有烟尘渐起。
就在这时，一骑斥候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急报：“禀王爷！二位钦差！西北十五里外发现大队蒙古骑兵，约两千余骑，打鄂尔多斯部旗号，正向杀胡口方向移动！”
众人色变！陈文烛、杨嗣昌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再探！”方平沉声下令，随即对林、孙二人道，“传令！全军戒备！烽燧点火示警！速报姜总兵，调兵增援杀胡口！”
令下如山倒！烽烟滚滚而起！巡边队伍迅速后撤至一处坚固堡寨。方平登城了望，只见远处烟尘大作，蹄声如雷，蒙古骑兵如潮水般涌来！
“王爷！是否闭门避战？”堡寨守备急问。
“不！”方平断然道，“敌军未至关下，岂可示弱？林青墨！”
“末将在！”
“率你本部骑兵，出寨列阵！弓弩手登城！本王子此观战，倒要看看，鄂尔多斯部意欲何为！”方平声音铿锵。他要在两位御史面前，堂堂正正击退来犯之敌，粉碎一切谣言！
“得令！”林青墨毫不迟疑，点齐兵马，大开寨门，率千余精锐骑兵，在寨前旷野列开阵势。新军将士甲胄鲜明，刀枪曜日，阵型严整，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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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骑兵见明军严阵以待，在距寨一里外勒住马缰。一员虬髯猛将策马出阵，用生硬汉语高喊：“叫镇北王出来答话！”
方平在城楼上现身，朗声道：“本王在此！尔等无故犯境，意欲何为？”
那蒙古将领狞笑：“无故？尔明人狡诈，假意互市，实则欲吞我草原！今日特来讨个公道！”
“胡说八道！”方平厉声斥道，“互市乃两国利好，何来吞并之说？尔等受奸人挑拨，兴兵犯境，才是自取灭亡！速速退去，可免刀兵之灾！”
“退去？先问过我手中弯刀！”蒙古将领大吼一声，挥刀直指明军大阵！“儿郎们！杀！”
两千蒙古骑兵发出震天嚎叫，如决堤洪水般冲杀过来！
“放箭！”林青墨清叱一声！城上城下箭如飞蝗！冲在前排的蒙古骑兵人仰马翻！
但蒙古骑兵悍勇，凭借速度优势，迅速逼近！眼看就要短兵相接！
“变阵！车悬阵！”林青墨临危不乱，令旗挥动！明军骑兵迅速移动，结成数个相互依托的圆阵，长枪如林，指向外围！这正是方平结合古今战法，与新军反复演练的防御阵型！
蒙古骑兵撞上枪阵，顿时人喊马嘶，攻势一滞！林青墨看准时机，率一队精锐从侧翼突入敌阵，刀光闪处，血肉横飞！她武功高强，剑法凌厉，所向披靡！
城楼上，陈文烛、杨嗣昌看得心惊肉跳。他们虽知边塞凶险，却未曾亲见如此规模的骑兵对冲！眼见明军阵型稳固，将士用命，林青墨勇不可挡，竟将兵力占优的蒙古骑兵死死挡住，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方平却眉头微皱。鄂尔多斯部此举，不像大规模入侵，倒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挑衅试探，或者说……是演给某些人看的一场戏！他目光扫过身旁两位御史。
果然，激战约半个时辰，蒙古军见讨不到便宜，丢下百余具尸体，在那虬髯将领呼哨声中，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地平线。
战场瞬间恢复死寂，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
林青墨率军回城，甲胄染血，却意气风发：“禀王爷！犯境之敌已被击退！”
“辛苦了。”方平点头，转身看向面色各异的陈文烛和杨嗣昌，平静问道：“二位钦差，今日之事，可都看清了？是本王启衅，还是贼虏犯境？”
陈文烛脸色铁青，默然不语。杨嗣昌干笑一声：“王爷用兵如神，将士用命，下官佩服。只是……这鄂尔多斯部突然来犯，恐非无因，还需深究啊。”
“自然要深究。”方平目光锐利如刀，“不仅要究其犯境之罪，更要究其背后，是何人煽风点火，妄图搅乱我北疆大局！此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朝廷，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血腥的战场上回荡，仿佛是对所有暗中窥伺者的宣战。
（第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