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以往读到这句话,只觉得孟子大胆,却从未从“风险预警”的角度去理解!
如果君主能时刻用这个“模型”来审视自己的统治,那会避免多少致命的错误?
蒙稷听得目瞪口呆,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原来打仗不光要看战场,还得看后面的“水”稳不稳!
李焕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他感觉自己以往对孟子学说的理解,简直狭隘得可笑!
先生这种“工具化”、“模型化”的解读,为儒家思想在现实政治中的应用,开辟了一条全新的、极具生命力的道路!
王铮更是如获至宝,这“风险预警模型”的概念,完全可以移植到商业领域,用来评估市场、评估合作伙伴!
赵天成看着下面一张张因为激动和思考而涨红的脸,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所以,总结一下,”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我们今天‘拆解’孟子,得到了什么?”
“第一,性善论——承认并引导人性中的善端,可以降低统治成本,提升社会凝聚力。”
“第二,仁政——核心是‘养民’与‘教民’,这是维持统治底线和提升国家‘人力资本’的关键。”
“第三,民贵君轻——这是一个最高级别的政治风险预警模型,提醒统治者时刻关注民心向背。”
他走到讲台前,双手一摊。
“看,撇开那些具体的、可能过时的措施,撇开那些听起来刺耳的言辞,孟子的核心思想,是不是蕴含着极其深刻的统治智慧?”
“它提供的,是一种注重长期稳定、注重根基培育、注重风险防控的统治思路。这套思路,和法家提供的注重效率、注重执行力、注重短期强化的统治工具,并不必然矛盾,甚至可以互补!”
“法家让你们知道怎么才能高效地做事,而理解了孟子,你们才能更清楚地知道应该做什么事,以及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才能避免在高效地奔向灭亡!”
最后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脑海中轰鸣回荡!
整个前厅,陷入了长久的、震撼的寂静。
所有人都在拼命消化着今天这堂课带来的巨大信息量,重新审视着那位他们曾经或许轻视、或许误解的亚圣,也重新审视着治国理政的深层逻辑。
他们对赵天成的佩服,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这位先生,不仅带他们看清了现实的泥泞,更为他们拨开了思想的迷雾,指出了一个兼容并蓄、博大精深的可能方向。
赵天成看着下面一群陷入沉思的“学生”,懒洋洋地端起已经凉透的陶杯,喝了一口。
“读书这回事儿,尤其是读古人写的这些玩意儿,”
“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捧着一本书,把它当成唯一的真理,觉得里面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每个字都得照着做。或者反过来,觉得它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全盘否定,当成臭狗屎。”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孟子说的,就全对吗?商鞅说的,就全对吗?韩非、老子、孔子他们谁说的敢保证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传之万世而不惑的真理?没有!一个都没有!”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油锅,让众人心头一跳。
质疑先贤?
这在他们以往的教育中,几乎是大逆不道的。
“时代在变,情况在变,人也在变。”
赵天成继续说道。
“古人写的书,是基于他们那个时代的认知、他们那个环境的局限、他们那个立场的视角写出来的。你们要是只会死记硬背,生搬硬套,那不是读书,那是被书给读了!脑子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李焕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对圣贤之言抱有绝对的敬畏。
但一想到昨日乡间所见,再回想先生刚才对孟子的“拆解”,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以往坚信不疑的东西,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缝。
赵天成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嗤笑一声:“李焕,你是不是觉得,圣贤之言,不容置疑?”
李焕脸一红,讷讷道:“学生学生只是觉得,先贤智慧,博大精深,后人当潜心学习,岂可轻言质疑”
“学个屁!”赵天成毫不客气地打断。
“光学不思,等于白给!我问你,孟子说‘民贵君轻’,陛下,听了舒服吗?商君说‘刑用于将过’,你觉得放在现在,所有情况都合适吗?老子说‘小国寡民’,咱们大秦这疆域,能照着他那套来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李焕头晕眼花,也让其他子弟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所以啊,”赵天成总结道,“读书,得带着脑子去读!得用一种‘辩证’的眼光去读!”
他抛出了一个对众人而言极其陌生的词汇——“辩证”。
果然,所有人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蒙稷直接问道:“先生,‘辩证’是啥玩意儿?听着挺玄乎。”
赵天成嘿嘿一笑,卖了个关子。
“‘辩证’是啥?这可是个大学问,是能帮你们把世间万物看得透透的‘神器’!今天嘛时辰不早了,我看你们消化孟子那点东西就够呛了。”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下面一张张瞬间写满渴望和失望的脸。
“这‘辩证’具体是啥,怎么用,咱们以后有空再细聊。今天,先教你们点实在的,读书的方法!”
听说要教读书方法,众人立刻又打起了精神。
他们出身高贵,家里藏书万卷,名师众多,自认从小就知道怎么读书。
但经历了赵天成这几天的“摧残”和“点拨”,他们隐隐觉得,先生要教的“方法”,恐怕和他们以往学的,截然不同。
“我这方法,简单,就三步!”赵天成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步,叫‘进去’!第二步,叫‘出来’!第三步,叫‘用起来’!”
这说法新鲜又直白,连扶苏都忍不住微微前倾身体,仔细聆听。
“‘进去’,就是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成写这本书的人。”赵天成解释道,“他生活在什么时代?面临什么问题?他写这本书是想解决什么麻烦?说服谁?比如读《孟子》,你就得想想,战国乱世,礼崩乐坏,孟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他憋着一肚子火和理想,写出那些话,是想干嘛?是想骂醒那些只知道打仗的国君?还是给绝望的百姓画一张大饼?”
他看向众人:“只有真正‘进去’,理解作者当时的处境和意图,你才能看懂他文字背后的情绪、无奈和真正的目标。而不是脱离背景,光抠字眼。”
这番解说,让众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以往读书,何曾想过要如此“代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