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喃喃道：“所以先生才一再强调要‘下沉’，要‘多听多看多问’要摆脱官吏的引导，直接接触黔首”
“没错！”赵天成肯定道。
“调查研究，就是对抗这种信息失真和认知隔阂的最笨，但也最有效的方法！它不能保证你得到百分百的真相，但至少能让你比那些坐在象牙塔里、只会空谈的人，更接近真相！”
他环视众人，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力度：
“今天，你们只是看到了一个里聚。感觉触目惊心，是吧？但我告诉你们，这恐怕还不是最差的。帝国这么大，比这里更穷、更苦、更绝望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们才看了多少？听了多少？”
“调查研究，不是一次性的任务。它是一个需要持续进行的过程。是一个让你们始终保持清醒，不被下面人蒙蔽，不被自己固有认知禁锢的工具！”
“将来，你们无论是制定政策，还是执行法令，脑子里都得有今天看到的这些画面！得想想，你那条看似完美的政策，落到这样的土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会真的利国利民，还是会被歪嘴和尚念歪了经，甚至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比如，”赵天成看向王铮，“你看到此地交换停滞，想到了物资流通。那如果朝廷要在这里推行某种需要民间资金投入的政策，你觉得能行得通吗？”
王铮立刻摇头：“绝无可能！此地黔首手中无余财，强行推行，无异于逼他们造反。”
“再比如，”赵天成又看向蒙稷，“你知道了军粮来自这样的土地，这样的农夫。那你还会觉得，后方征粮是件轻而易举、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前线催粮甚急，底下官吏为了完成任务，强行加征，会导致什么后果？”
蒙稷脸色难看，沉声道：“会会官逼民反。北疆将士在前线流血，若后方因粮草征调而生乱末将不敢想象。”他第一次用“末将”自称，显然代入了将领的角色。
“还有你，李焕，”赵天成语气带着点讥诮，“现在你还觉得，光靠背诵《周礼》，就能治好这一县的贫瘠吗？”
李焕面红耳赤，深深低下头：“学生学生以往确是纸上谈兵，迂腐至极。”
姚远忽然开口，带着一丝明悟后的沉重：“先生，如此说来朝廷以往许多政令，是否也因这‘信息衰减’与‘扭曲’，以及以及我们这些制定、执行者与底层的‘隔阂’，而未能达到预期之效，甚至适得其反？”
赵天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总算有个开窍的了。你以为呢？不然为什么明明是想减轻负担的政策，到了底下反而可能变成加税的借口？为什么明明是兴修水利的好事，却可能搞得民怨沸腾？除了执行官吏的问题，制定政策的人，脱离实际，想当然，也是重要原因！”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一丝无奈：
“治国，没那么简单。不是拍拍脑袋，下一个诏令就能天下太平的。它需要真正了解这个庞大帝国每一个角落的细微脉动。而调查研究，就是摸准这脉动的手指。”
“今天带你们来，不是要让你们立刻变成治国能手。而是要给你们脑子里，种下一根刺！一根叫做‘真相’的刺！一根提醒你们‘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刺！”
“这根刺，会让你们在以后看奏章的时候，多问一个为什么；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多想一层可行性；在听到一片颂扬之声的时候，保持一丝警惕。”
田野间的风似乎更冷了。子弟们沉默地站着，消化着赵天成这番毫不留情却又无比真实的剖析。他们心中的震撼，远比刚才亲眼所见的贫瘠更加剧烈。那是一种对自身认知、对所处体系、乃至对过去所受教育的全面质疑和反思。
他们之前或许只是觉得民间疾苦，但现在，他们开始明白这“疾苦”背后的复杂成因，以及自己身上所肩负的、如何去看待和解决这些“疾苦”的责任。这责任，因为看到了真相，而变得无比具体和沉重。
赵天成看着他们再次陷入沉思，知道今天的“课”效果达到了。他拍了拍手，打破了沉寂：
“行了，别都跟死了亲爹似的。看到了，想到了，是第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关键。都给我打起精神！回去的路还长，车上慢慢想。现在，上车！回城！”
他率先转身，走向马车。背影依旧懒散，却仿佛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重量。
子弟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复杂情绪。他们默默地跟上，脚步不再轻快，却似乎踏实了一些。车轮滚动，载着这群心境已然大不相同的年轻人，以及他们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来自真实世界的影像，驶向那座巍峨的咸阳城。车厢在土路上颠簸，子弟们沉默地坐着，没人说话。赵天成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像是又睡着了。但没人真觉得他睡着了。他刚才那番话还在每个人脑子里打转，比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更响。
扶苏看着窗外飞退的田野，那些刚刚见过的佝偻身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以往读《尚书》，诵《无逸》，知道“先知稼穑之艰难”，但直到今天，把手放在那粗糙的犁把上，闻到那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听到那老丈用麻木的语气说“饿死了”，他才模糊地触碰到所谓“艰难”的一点边缘。这不是书上的字，是沉甸甸压在心上的东西。他想起父皇案头那些写着“岁丰民安”的竹简，第一次对那上面的文字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李焕低着头，盯着自己纤长却毫无老茧的手指。那老丈手上皲裂的口子，指甲缝里的泥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无肥可施，无钱修渠”那老丈说这话时，眼神是空的。他以前总觉得，教化之功，在于礼乐，在于德政。可当人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礼乐在哪里？德政又在哪里？他引以为傲的那些经典，在活生生的“无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还有一种被戳破华丽外衣后的羞惭。
蒙稷胸膛起伏，喘着粗气，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汉子的话，“婆娘饿死了”，还有那汉子脸上近乎麻木的平静。这比战场上敌人的嚎叫更让他难受。他在北疆见过饿殍，但总觉得那是离得很远的事情，是战争导致的。可这里，距离咸阳只有三十里！天子脚下！供养他们蒙家军、供养整个大秦锐士的粮草，就是从这样的土地上，由这样的人种出来的？而他们，这些享受着供奉的权贵，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视而不见？一种混杂着愤怒和愧疚的情绪在他心里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