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县城的寂静被几声凄厉的哭喊和匆忙的脚步声划破。张舒铭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门外是王笑莉,她脸色苍白,眼圈红肿,声音带着颤抖:“张老师出事了!我爸他他徒弟大刘一家,昨夜昨夜吃饺子,怕是用了毒蘑菇做馅,两口子都没救过来,就剩下个六岁的娃在医院”
张舒铭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问,立刻跟着王笑莉赶往王国栋家。清晨的冷风也吹不散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带来的寒意。
王国栋家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老人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那双原本谈及技术时会发光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膝上,微微颤抖。大刘是他最得意的徒弟之一,年轻,肯干,技术学得快,是厂里为数不多愿意钻研新技术的年轻人。就因为厂里半年发不出工资,生活拮据,媳妇才会上山捡了些便宜的蘑菇谁能想到
“昨天下午大刘还来找过我”王国栋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说师傅,这股份三千块,有人要吗?娃要上学了他媳妇说,要是再没钱,她就回娘家借点我说我说你再等等,再想想办法我我他妈能想什么办法啊!我要是能拿出这三千块我”老人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的哀鸣。
这血淋淋的现实,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原本有希望的家庭,就因为几千块钱的困境,瞬间破碎了。张舒铭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昨晚元教授关于“责任投资”、“救生圈”的理论,在此刻变得无比具体和沉重。
王笑莉强忍悲痛,张罗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饭桌上,气氛依旧凝滞。王国栋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机械地灌了几口白酒,酒精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精神,但更多的是一种悲愤的激动。
“大刘没了没了啊!”他重重放下酒杯,眼圈通红地看着张南,“张老师,你昨天问我厂子有没有希望我告诉你,有!肯定有!”他似乎想用极大的声音来驱散心中的悲恸和无力感,“我们厂的技术底子,不是吹的!就年前,还有还有市里牵线,说是有什么外资企业来看过!人家说了,咱这老厂房的地段,这班老工人的手艺,特别是铸造和机加工的基础,他们感兴趣!说要是改制顺利,他们有意向收购,或者搞合资!生产出口的精密零件,利润大得很!”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气急切而带着一种近乎幻想的期盼:“工人们要是再坚持坚持!熬过这阵子,等外资来了,或者等来了大订单,咱们这些股份,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翻十倍!翻百倍都有可能!到时候,大家就都好了!大刘他他要是再等等” 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了,这美好的憧憬在刚刚发生的悲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爸,您别说了,先吃点东西。”王笑莉红着眼圈,给父亲夹了一筷子菜,声音轻柔却带着苦涩,“外资那都是没影子的事。就算真有,等他们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现在大家等不了啊!老李叔家等钱透析,刘师傅家等钱交学费,赵工家等钱还债昨天是大刘家,明天呢?后天呢?再等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 她的话,将王国栋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等不了等不了啊”王国栋喃喃自语,又猛灌了一口酒,醉意渐渐上来,他转向张舒铭,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眼神浑浊却充满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张老师!我老王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我我替厂里几百口子人,求求你!你是有本事的人,我看得出来!你买点股份吧!别学那些二道贩子往死里压价,你给个公道价就行!”
他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你现在买股份,不是占便宜!你是在救命啊!大刘要是有你这几千块钱,他媳妇就不会去捡那要命的蘑菇!老李头要是能拿到现钱,他老伴就能多做几次透析!刘大拿的媳妇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你这是在抛救生圈!是雪中送炭!”
“现在这光景,谁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都缺现钱。厂里这些人,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谁还有余钱、有余力来接别人手里的股?外面的人更是精得很,一看厂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躲都来不及,谁还敢往这坑里跳?价钱一低再低,可低有什么用?根本是卖不掉!没人要啊!”“对于等米下锅的家庭来说,你这几千、万把块钱,不是买走了希望,是给了他们活路!是能立马拿到手的救命钱!是能交学费、看病、吃饭的现钱!厂子要是真黄了,他们手里那张纸,就是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你现在伸手,是让这废纸变成救命的粮、治病的药!是给几百口子人,留一颗能发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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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舒铭听着王国栋那混杂着酒意、悲痛和极度真诚的劝说,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像鼓槌,重重敲在他的心口上,激起惊涛骇浪。老人手上传来的粗糙触感和巨大握力,仿佛将他直接拽入了那个充满绝望与挣扎的漩涡中心。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与深切的自我怀疑,声音因激动和干涩而显得沙哑:
“王工您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心里难受,像刀绞一样!我想帮忙,真的,我恨不得立刻就能帮上忙!”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继续道,“可是可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我现在拿着钱,去收购老师傅们用几十年血汗、甚至可说是用命换来的这点股份这这难道不正是趁人之危吗?这和发‘难财’有什么区别?王工,这钱我要是这样拿了,一辈子心里都会压着这块大石头,不得安宁啊!”
“错了!张老师,你完全想错了!”王国栋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呐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舒铭,抓着他胳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怕这个刚刚看到的希望溜走,“发难财?那些眼睁睁看着我们死、等着捡便宜还挑肥拣瘦的,那才是吃人血馒头!你这是积德!是行善!是在投资一个咱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更是给我们这些老骨头,给厂子里还有一口气的老兄弟们,一个最后拼一把、就是死也能闭上眼的机会啊!” 激动的情绪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目光依旧灼热。
王笑莉早已泪流满面,她一边轻拍父亲的后背帮他顺气,一边哽咽着对张舒铭说:“张老师,我爸话糙理不糙。现在这光景,大家需要的不是空头支票,不是画饼充饥,是实打实的行动,是能攥在手里、能解燃眉之急的真金白银!你的这个想法和可能拿出的钱,对大家来说,就是黑夜里头唯一的那点光亮,是实实在在的希望啊!”
王国栋徒弟大刘一家的惨剧,如同最后一记无可回避的重锤,彻底砸碎了张舒铭心中那些属于书斋里的、略显迂腐的道德犹豫;而王国栋酒醉后这番泣血的呐喊和王笑莉带着泪的恳切之言,则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他心头的所有迷雾。他豁然开朗:在生存与毁灭的残酷现实面前,纠结于抽象的“占便宜”概念是何其苍白!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将救命钱送到最需要的人手中,才是最大的“仁义”!这笔投资,其意义早已超越了冰冷的商业算计,这是一次带着体温的救援行动,是一次背负着沉重道义和无数人希望的悲壮创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一夜未眠的疲惫、所有的挣扎、愧疚和刚刚升腾起的巨大责任感,都一并吸入肺腑,化作了决断的勇气和力量。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坚定,紧紧回握住王国栋那双布满老茧、因激动和酒精而不停颤抖的大手,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
“王工!莉姐!你们的话,像醍醐灌顶,我心里这把锁,总算打开了!”张舒铭的声音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坚定,他目光扫过王国栋父女,“是这个理儿!瞻前顾后,救不了急,更救不了厂。这钱,我投了!”
他转向王笑莉,神情异常严肃,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王主任,我决定了。我准备拿出三十七万。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是我目前能拿出的最大心意。首要的是优先收购那些最困难、真正等米下锅的老师傅们愿意转让的股份,希望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希望能为厂子的转型试点尽一点绵薄之力。”
“三十七万?!”王笑莉虽然隐约感觉到张舒铭有此意向,但亲耳听到这个具体而巨大的数字,还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因震惊而睁得极大,“张老师!这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这这怕是您辛苦攒下的全部积蓄了吧?这风险这风险实在太大了!”
她的语气瞬间变得急切而充满忧虑,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像是要拦住他一般:“张老师,您对我们家的好,对菲菲的帮助,我王笑莉这辈子都记在心里!可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看着您把全部身家投进这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啊!”
她的话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与不忍:“张老师,您不清楚,厂里实际情况比表面看到的还要糟糕十倍!设备早就老掉牙了,欠银行的债利滚利像一座搬不动的大山,还有那么多退休老师的医药费单据压在工会个个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啊!”
她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最要命的是人心,真的已经散得捡不起来了。大家不是哭穷,是真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不是不愿意相信厂子能好,是眼前连一丁点儿光亮都看不见!您这个时候进来,万一我说万一”
王笑莉的声音哽咽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目光里充满了真诚的回护:“张老师,您对我们家的恩情,我和我爸,还有菲菲,一辈子都记在心里!可正因为把您当恩人、当自家人,我才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往这个这个明摆着是火坑里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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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张舒铭神色未变,语气更加恳切:“是,您愿意投钱是天大的好事。可您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设备锈到什么程度,欠债的窟窿有多大,那么多职工要吃饭、要安置,哪一样不是吃钱的怪物?再说人心,散了就是散了,重新拢起来比登天还难!”
她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张老师,我跟您说句实在话,现在厂里人人自危,股份别说几千,就是几百块也难找人接盘。为什么?因为谁都明白这是个看不见底的深坑!外面那些做生意的,哪个不比猴还精?他们都绕着走,您何必”
王笑莉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里写满了未尽之言:您这三十七万要是真投进来,很可能就血本无归了。这份天大的情义,我们怎么还得起?这份沉重的代价,我们又怎么承受得起!
张舒铭静静地听完王笑莉这番情真意切的劝阻,目光中的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但他完全理解并感激这份发自内心的关怀。
“莉姐,您的担心,我全都明白。风险,我看得到,而且可能比想象的更大。但是,有些事,不能只算经济账。我相信王工的判断,更相信厂里老师傅们那份还没被磨灭的手艺和心气!这笔钱,一部分是投资,赌一个未来;另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想尽快让那些像大刘家一样、被逼到绝境的老师傅家庭,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具体解释道:“收购价格,我们可以比现在私下流传的、绝望时的转让价公道一些,但必须要有原则。优先帮助那些确实家庭特殊困难、等钱救急,同时技术好、也表达过愿意留下来一起共渡难关的老师傅。具体的甄别、联系和操作,莉姐,王工,还得重重拜托您二位帮忙把关。你们最了解情况。”
听到张舒铭不仅没有退缩,反而考虑得如此周到,甚至连收购原则都清晰界定,优先帮助最困难、最值得帮的技术骨干,王笑莉望着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年轻人的魄力、远见,以及那份超越纯粹商业逻辑的深切善意,让她在担忧之余,更多了一份深深的敬佩和感动。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潜在的投资者,更是一个怀着悲悯之心、想要切实做点什么的同行者。
她沉默了片刻,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但最终化作了坚定的支持。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清晰:“张老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王笑莉要是再拦着,就显得矫情了。您有这样的心胸和魄力,我和我爸,还有厂里那些还有一口气的老兄弟,一定豁出命去,帮您把这件事办好!也是为了咱厂子,能争回这口气!”他继续阐述他的计划,思路清晰:“股份收购要低调、稳妥地进行,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恶意抬价。资金由我负责,您和您父亲负责甄别合适的转让对象和技术规划。如果这事能成,您和您父亲,都算技术和管理入股,将来厂子活了,你们必须占应有的份额!”
王笑莉看着张舒铭,这个年轻人的魄力、远见,以及那份隐藏在商业逻辑下的深切善意,让她深受震撼和触动。她沉默片刻,抹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张老师,既然你决心这么大,看得这么远,我和我爸,一定尽全力帮你!也是为了厂子里那些老兄弟姐妹,为了大刘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决心已定,雷厉风行。王国栋老人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连日来的愁眉不展被一种久违的、背水一战的干劲取代。他与张舒铭、王笑莉三人关起门来,仔细商议,制定了一套稳妥而高效的行动方案。原则明确:低调进行、自愿优先、救急为先、价格公道、技术骨干尽量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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