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这片略显粗粝的土地涂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远处的烟囱静静矗立,近处的杨树叶在微风中翻动着银白的叶背。车轮压过路面的坑洼,发出有节奏的沉闷声响,车厢随之轻轻晃动,混合着汽油、尘土和汗水的气味,构成了这趟旅程独特的背景。
车内,张舒铭与王笑莉之前的谈话,已经从最初略显生疏的客套,以及关于王笑莉妹妹病情的讨论,深入到了一个更为沉重却也蕴含着机遇的话题——王笑莉父母所在的县农业机械厂(当地人都简称为“县农机厂”)正在经历的阵痛与变革。空气似乎因为话题的深入而变得凝滞了些许,窗外流动的风景与车内压抑的叙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谈话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王笑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而落在张舒铭脸上,那双带着些许疲惫和忧虑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真诚的感激。她搓了搓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指,语气郑重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张老师,真的太谢谢您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要不是您今天慷慨解囊,我妹妹那边,一时半会儿我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凑。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做出一个重要的承诺,“您放心,这钱我们一定还!等我手头宽裕些,或者厂里情况好转,我爸工资能按时发了,我们一定一分不少地还给您!这情分,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
张舒铭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温和而略带不好意思的笑容:“王主任,您千万别这么客气,更别把‘还’字挂在嘴边。遇见困难,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对方的郑重。
看到王笑莉似乎还想坚持,张舒铭略一沉吟,觉得或许应该给出一个更令人信服的理由,让对方安心。他想起不久前研读《素书》时的心得,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里的智慧,此刻似乎与现实产生了奇妙的呼应。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语气显得更诚恳,而非说教:
“王主任,说实话,这笔钱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不瞒您说,我最近刚好嗯,算是得了一笔意外的财物。”他含糊地带过了资金来源,毕竟涉及元教授的私下操作,不便明言,“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还有一层,叫做‘散之亦有道’。我读《素书》时,里面有些话印象很深,比如讲到‘德者,人之所得,使万物各得其所欲’,还有那种‘福祸相倚’的智慧。意外之财,有时也伴随着不可预见的风险,若能及时用于正道,帮助真正需要的人,或许反而是化解潜在厄运、积累福德的最好方式。这就好比种下一颗种子,将来或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开花结果。所以,您真的不必有压力,这次能帮到您妹妹,了结您一桩大心事,让我觉得这笔钱用得其所,这本身就是一种‘因果’圆满,对我而言,意义远大于钱本身。”
他这番话,半是真心,半是策略。真心在于,他确实部分相信这种古老的智慧,策略在于,他希望彻底打消王笑莉“欠债”的心理负担,从而为后续更深入的交流,尤其是关于县农机厂的话题,创造一个更平等、更坦诚的氛围。他巧妙地将一次慷慨相助,提升到了“分享避祸”、“因果循环”的哲学层面,既显得超脱,又拉近了彼此心灵的距离。
王笑莉听着张舒铭引经据典又充满真诚的解释,眼神中的坚持稍稍软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感动。她是个实在人,对那些深奥的道理未必全懂,但她能感受到张舒铭话语里的善意和不愿让她背负人情债的体贴。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张老师,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说的话在理。不管怎么说,这份恩情,我王笑莉和我妹妹一家,永远记得。”
“言重了,王主任。”张舒铭适时地将话题引开,表现出对王家的关切,“说起来,刚才听您提到厂里的事,似乎令尊也为厂里的事操了不少心。您之前说他身体不太好,现在情况怎么样?希望没被这些烦心事太过影响。”
提到父亲,王笑莉的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方才稍缓的忧虑又重重地压了下来。“唉,别提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块垒都吐出来,“我爸那脾气,您是不知道,厂子就是他的命!为这个股份制改革,他几乎是吃不下睡不着,比厂长还急!结果呢?上个月,就因为跟几个坚决要‘买断’走人的老工友争论,情绪一激动,血压噌就上去了,当时就头晕眼花,差点摔倒在车间里。送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是高血压引发的不良反应,严厉警告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刺激,还给开了不少药。”
她的语速加快,带着明显的心疼和无奈:“可厂里现在这个情况,他能静养吗?天天有人上门,不是打听消息,就是像刚才我跟您说的,想托他找门路卖掉手里的‘股份’。他看着厂子一天天烂下去,技术骨干人心涣散,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吃药效果都不太好,医生说这病根儿在心里,厂里的问题不解决,他的病就好不利索。” 她苦笑了一下,“所以我说,厂里的困难,不仅仅是钱和设备的问题,更是人的问题,是像我爸这样把一辈子献给厂子的人,他们的信念和寄托快要垮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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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舒铭默默地、认真地听着。王笑莉关于她父亲病情的叙述,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的却不仅仅是同情,更是一连串急速运转的思绪。“厂里的困难” 这个词在王笑莉口中是具体的困境,但在张舒铭听来,却与元教授在广州那间茶室里,对着地图和分析报告所做的宏阔分析瞬间连接了起来。
元教授当时用冷静而充满预见性的口吻说:“当前的国企改制,表面看是甩包袱、减负担,是阵痛,但用历史的眼光看,这无疑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资产和价值重组过程。巨大的机遇,往往就隐藏在最深的困境之下。关键在于,有没有眼光识别出那些被尘埃掩盖的核心价值——土地、熟练工人、行业准入资格,甚至是那些被低估的、即将被‘改制’掉的‘产权’!这个过程,会催生巨大的套利空间,但也伴随着巨大的政策风险和人际复杂性。操作得当,便是鲤鱼跃龙门;判断失误,则可能血本无归。这需要胆识,更需要智慧和对基层实际情况的精准把握”
元教授的话语,如同背景音般在张舒铭脑海中回响,与此刻王笑莉描述的“设备老旧”、“产品滞销”、“工人没钱买股”、“老师傅无所适从”的鲜活细节层层叠加。危险?是的,危机四伏。但机遇?张舒铭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一股混合着兴奋与谨慎的情绪悄然升起。元教授指出的方向是宏观的,而王笑莉父女提供的,则是一个极其具体、可能触手可及的微观切入点。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带着探究的意味,追问道:“王主任,听了您说的,特别是令尊的情况,更让我觉得这事不简单。不过,依您和您父亲的判断,咱们这农机厂,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它的底子,除了您说的老工人手艺好,还有没有其他比如,土地、厂房,或者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潜在价值?” 他问得更具体了,试图引导王笑莉从更全面的角度评估这个“烂摊子”。
提到技术和厂子的具体状况,王笑莉的话明显多了起来,神情也专注了许多,显然从小耳濡目染,又深受父亲影响:“张老师,您问到点子上了。要说技术底子和硬件,其实真不差!我刚才说了,厂里那批老工人,都是宝贝!钳工、铣工、锻工、铸造工,个个手艺精湛,要不是设备太落后,二十年前的老机床,精度和效率都跟不上了,他们绝对能做出好东西!厂区位置也好,在县城边上,靠近省道,面积很大,有七八十亩地呢!厂房是红砖的,旧是旧了点,但当年盖得结实,屋顶高,空间大,改造一下完全能用。库房里还堆着不少原材料,虽然也有些积压产品生锈了,但那些钢材本身也是钱啊。”
她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她父亲可能常有的、技术人士对未来的憧憬:“我爸他们几个老骨干,私下里没少琢磨。他们说,现在国家发展快,到处搞建设,农村也在变。厂子不能总抱着老掉牙的农机产品不放。得转型!比如,现在到处建工厂,需要非标准的机械零件、模具,或者或者像元教授可能提过的,搞产业配套。咱们省城不是刚引进了一家挺大的合资轿车厂吗?听说规模特别大,以后肯定需要很多本地供应商。这种大厂,要求是高,得要认证,但一旦能挤进去,订单就稳定了。我们厂有铸造和机加工的基础,如果能想办法筹到钱,引进几台关键的数控机床,培训一下工人,做一些技术要求不是特别高的结构件、标准件,比如刹车盘、轮毂什么的初级产品,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爸常说,这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可能就是一片新天地。但难就难在,第一,启动资金从哪里来?现在厂里欠着银行钱,工人连股金都不愿买,谁愿意投这个无底洞?第二,就算有钱更新设备,怎么通过人家汽车厂苛刻的认证?第三,厂里现在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所以,想法是好的,可一想到这些现实困难,就让人觉得是痴人说梦。”
“汽车零配件?产业配套?”张舒铭敏锐地抓住了这些关键词,元教授关于“产业链转移”和“国产替代”趋势的分析,如同闪电般照亮了他的思绪。这不再是纸上谈兵的理论,而是一条极具可行性的、通往未来的路径!清晰的产业升级转型方向 = 巨大的价值重估空间!王笑莉父亲这群老技术骨干的远见和坚守,无疑是这个可能性的重要保障和技术火种。
一个计划的轮廓,开始在张舒铭心中隐隐浮现。他需要更详细、更权威的信息,需要直接与那个对工厂充满感情、有技术眼光却又陷入困境的“王师傅”对话。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激动,做出了一个决定,态度变得异常诚恳:
“王主任,您这一席话,真是让我受益匪浅,比看多少份报告都来得真切。”他先真诚地肯定了王笑莉的价值,然后才提出请求,“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能不能找个时间,当面去拜访一下您父亲?我特别想听听他老人家对厂里情况更深入的分析,特别是关于转型做汽车配件这个想法的具体细节。您看可以吗?”
王笑莉显然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文质彬彬、与基层工厂格格不入的“张老师”,会对一个濒临倒闭的厂子表现出如此浓厚而具体的兴趣。但看到张舒铭眼中没有丝毫客套的认真神色,联想到他帮助妹妹的慷慨和刚才谈话中引经据典流露出的见识,她意识到,这个人或许并非一时兴起。她点了点头,语气也郑重起来:“当然可以。我爸就喜欢跟有想法、愿意听他聊厂子事的人交流。尤其是您还是元教授介绍来的,他肯定欢迎。不过,张老师,我可事先提醒您,他可真是个‘厂痴’,一说起厂里的事,能从吃过晚饭聊到半夜,您可得有点心理准备,别嫌他啰嗦。”
“求之不得!”张舒铭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能向王师傅这样的老师傅请教,是我的荣幸。”
班车继续在暮色渐浓的省道上行驶,车灯划破昏暗,照亮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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