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绍圣元年的重阳节,汴京城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金明池畔,游人如织,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
各色菊花竞相绽放,将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城装点得富丽堂皇,秋色烂漫。
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们携亲唤友,登高望远,饮菊花酒,佩茱萸囊,吟诗作赋,享受着太平年节的惬意。
然而,在这片升平歌舞的表象之下,一股潜流正在暗涌。
来自西北的捷报早已传遍天下,军民欢欣鼓舞之余,一些嗅觉敏锐的人已将目光投向了北方。
辽国使团,在正使耶律俨的率领下,抵达了汴京,入住都亭驿。
驿馆之内,气氛与街市的欢庆截然不同。
负责接待辽使的,是资政殿学士、权知开封府事韩宗道。
双方分宾主落座,香茗已备。
耶律俨年约四旬,面容清瘦,三绺长髯。他轻轻放下茶盏,目光直视韩宗道,开门见山道:
“韩学士,今日乃重阳佳节,本使本不应叨扰。
然,事关宋、夏两国百万生灵,关乎北疆安宁,我主大辽皇帝陛下心系和平,特命本使前来,促请贵国,即时停止对西夏之军事行动,化干戈为玉帛。”
韩宗道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应:
“耶律林牙言重了。
西夏梁太后挟其主,倾国来犯,围我环州,杀我边民,我大宋奋起反击,乃保境安民,自卫之举。
如今环州之围已解,西夏败退,局势已然明朗,何来‘即时停战’之急迫?
况且,战与和,乃我大宋与西夏之事,似乎……不便劳烦辽主挂心吧。”
耶律俨似乎早已料到宋方会如此回应,他捋了捋长须,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韩学士此言差矣。
我大辽与宋、夏,皆为邻邦,唇齿相依。
西夏虽小,亦是一国,如今主少国疑,人心惶惶,已至危急存亡之秋。
我主上承天命,胸怀四海,岂能坐视邻邦陷于战火涂炭而不顾?
此非挂心,实乃秉持中正,行斡旋之责也。”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胡宗愈的反应,然后继续道:
“不瞒韩学士,我主为确保此次调停得以顺利进行,促使和平真正实现,已然……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
韩宗道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耶律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道:
“贵国可知,西夏国内,并非铁板一块。
梁太后……嗯,其人性情刚愎,好战成癖,实乃此次兵连祸结之根源。
我主为促和平,已断然拒绝了西夏请求我大辽直接军事介入的非分之想。并且……”
他再次停顿,目光闪烁,“对于一些阻碍和平的……顽固势力,我主亦不会坐视不理。
用不了多久,韩学士便会听到一些来自兴庆府的……‘好消息’。”
韩宗道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从这含糊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惊心动魄的讯息!
辽国不仅拒绝了西夏求援,似乎……还在密谋对付西夏内部的强硬派?甚至可能直接针对梁太后本人!
他强压心中的震惊,面上依旧平静:
“辽主真是用心良苦。却不知,贵国所谓的‘斡旋’,具体条件为何?”
耶律俨见韩宗道领会了自己的暗示,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随即挺直腰板,恢复了使臣的威严:
“条件很简单,也很公正。既然战事因贵国反击而起,且目前已占据优势,那么,为示和平诚意,维护地区稳定,贵国理当率先做出姿态!”
他目光炯炯,一字一句道:“我主代表大辽,正式敦促宋国,即刻放弃并归还自此次占领的西夏土地、堡寨、州军!
‘休退兵马,还复疆土’!
此乃恢复和平之基础,亦是我大辽作为调停者,维护公义之体现!”
图穷匕见!韩宗道心中怒火陡升!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偏袒和勒索!
大宋将士浴血奋战收复的失地,凭什么辽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让出去?还美其名曰“维护公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冷声道:
“耶律林牙此言,恕韩某不敢苟同!
土地城寨,乃我大宋将士用鲜血与生命夺回,岂有轻易归还之理?
西夏侵我在先,败退在后,若要和谈,也当是西夏递上降表,割地赔款!
辽国如此调停,只怕难以服众,亦有失公允吧?”
耶律俨似乎早就料到宋方会激烈反对,他并不动怒,反而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袖,慢悠悠地说道:
“公允?韩学士,国与国之间,何来绝对的公允?唯有实力与秩序!
我大辽雄踞北疆,威加海内,自有责任维护这方天地的秩序。
宋夏之争,已扰边境安宁,若任其发展,恐生更大祸端。
我主此举,正是为了三国之和平,确保此类争端,不再轻易发生。”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威胁,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此外,为表达对此次调停的重视,以及……确保各方都能认真考虑我主的和平倡议,我主已于日前动身,御驾巡狩。
此刻,想必已抵达接近贵国代州边境之地……观摩秋狩。
我主希望能感受到来自南邻的……合作诚意。”
武装巡狩!兵临代州!
韩宗道瞳孔骤缩!辽帝耶律洪基亲自到代州边境“巡狩”,这绝非简单的游猎!这是最直白的军事威慑,是“武装规劝”!
驿馆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耶律俨的三重政策:密谋除掉梁太后、要求宋方归还土地以及皇帝亲临边境施压已然清晰地摆在了桌面上。
韩宗道面色凝重,他知道,这场外交交锋,已经超出了简单的口舌之争,直接关系到了未来北疆的战略格局,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
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耶律林牙之意,韩某……已然明了。
此事关系重大,非韩某一人可决。
需即刻禀明我朝官家与政事堂诸公,详加商议。
还请贵使暂居驿馆,静候回复。”
耶律俨微微一笑,优雅地端起茶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理应如此。本使,静候佳音。”
福宁殿御书房,
官家赵煦端坐于御案之后,虽年仅十七,但眉宇间已有了帝王的威仪,只是此刻那双眼眸中,难掩一丝忧色。
他亲政未久,正值锐意进取之时,西北大捷还没高兴多久,北方辽国的强势介入便如冷水浇头。
御座下方,设着四个小凳子。
汝南郡王赵宗兴坐在首位,面容沉静,眼神深邃,仿佛古井无波。
其下分别是宰相章惇,枢密使曾布以及被召回述职的鄜延路经略使吕惠卿。
赵煦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直接投向赵宗兴,声音带着急切,开门见山:
“皇叔祖,方才枢密院递来的边报,我已经看过了。
只是……据皇城司线报,庆弟他……已经不在环州了?”
他刻意压低了“庆弟”二字,在这等正式场合,显得格外亲昵,也透露出他内心的关切,
“他已经离开西北前线,去了……辽国境内?”
赵宗兴微微欠身,从容应答:
“回官家,正是如此。
庆儿通过秘密渠道传回消息。
辽军异动,其前锋已逼近雁门,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他与天罡龙棋将乔峰商议,认为与其坐等辽人施压,不如主动出击,深入敌境,一探辽军虚实,若能伺机获取燕云十六州的布防图,便可为我朝日后北伐,预先筹谋,奠定胜基。”
“胡闹!”赵煦闻言,眉头紧锁,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皇叔祖!此事何等凶险!深入辽境,探听军情,这……这分明是皇城司精锐细作方能执行的绝密任务!
庆弟他……他身份尊贵,武功虽高,但双拳难敌四手,辽国南京析津府乃龙潭虎穴,高手如云,更有大军驻守!
若是……若是身份暴露,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他情急之下,差点失言,及时收住,但那份担忧,在场几人都能感受到。
在他心中,赵和庆虽非血亲,却远比许多宗室子弟更亲近,是他可以托付信任的“弟弟”,更是他未来宏图大业不可或缺的臂助。
赵宗兴将赵煦的焦急看在眼里,心中亦是微微一叹,解释道:
“官家息怒,爱护之心,老臣感同身受。
只是,庆儿如今已非吴下阿蒙。
青冈峡一战,他力抗李秋水,环州城下,更是纵横捭阖。
据老臣观察与推测,其武功修为,恐已臻至宗师中期,实不相瞒,如今便是老臣亲自出手,也未必能稳胜于他。”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骄傲与肯定,“这天下虽大,能留下他的人,屈指可数。
只要谨慎行事,不去主动招惹那几个传说中的老怪物,以庆儿之能,配上乔峰那等豪杰,纵千军万马,亦可来去自如。
他既有此心志为国效力,官家当予信任,而非过度束缚。”
听到赵宗兴对赵和庆武功如此高的评价,赵煦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
“既如此……皇叔祖,传我密旨,启用在辽国的‘天罡’暗探,不惜一切代价,为庆弟此行提供情报支持与掩护!务必要确保庆弟的安全为第一要务!”
此言一出,赵宗兴心中猛地一震,‘天罡’暗探!这是皇城司埋在辽国境内级别最高的一批暗桩,其名单和联络方式,历来只有皇城司最高主管掌握。官家他……是如何得知?
他霍然抬头,看向御座上那张年轻却已然透出深沉心机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自己看着长大、刚刚亲政不久的年轻官家,其手段与掌控力,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赵宗兴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神态愈发恭敬,垂首应道:“老臣……遵旨!回去之后,立刻安排,启动‘天罡’密探,全力配合庆儿行动!”
赵煦点了点头,他将目光转向其他三位重臣,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庆弟之事,暂且如此安排。
眼下当务之急,是应对辽使耶律俨提出的所谓‘调停’。
其要求我朝归还新占之城寨土地,态度强硬,更兼辽主耶律洪基陈兵代州边境,以示威胁。
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章惇眉头一扬,刚欲开口,他性格刚猛,对辽夏素来主张强硬,正要陈述己见,却听得御书房外传来内侍省都知张茂则的通报声:
“启禀官家,权知开封府事韩宗道请求觐见!”
赵煦目光一凝,与赵宗兴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知胡韩宗道此时求见,必是与辽使耶律俨的会谈有了结果。
“宣!”赵煦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