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河畔,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摇曳,映照着赵宗兴铁青的面容。
“王爷,上下游十里都搜遍了,未见那妖妇踪迹!”
一名黑衣太监禀报道,“河水太过湍急,水下多有暗流漩涡,加之夜色深沉……”
“废物!一群废物!”赵宗兴猛地一挥袖,掌风将旁边一块岩石打得粉碎!
他胸口剧烈起伏,这么久的谋划,调动了内侍省的精锐力量,布下这必杀之局,甚至不惜以环州守军和庆儿、乔峰为饵,最终竟还是功亏一篑!
他怎能不怒?怎能不恨?
张茂则来到他身边,脸上也带着一丝不甘,低声道:
“王爷息怒。那妖妇中了咱家一掌,掌力已侵入心脉,加之唐霖那两种奇毒同时爆发,就算她侥幸从这暗河中逃生,也绝对活不过三日。只是……未能亲眼见到她的尸体,终是心腹大患。”
赵宗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张茂则所言在理,李秋水伤势之重,已然回天乏术。
但正如张茂则所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让人心中难安。
更何况,那是李秋水,不是一般的女人。
他望着水面,沉默了许久,最终一声叹息。
这叹息中,有未能亲手报仇的遗憾,有对时光流逝、力不从心的无奈,更有一点……释然?
他摆了摆手道:“罢了,或许是天意如此。
张都知,辛苦你与诸位内侍。
此番未能竟全功,责任在本王。
你且带人先行返回汴京复命吧,将此地情况如实禀报官家。
李秋水……便当她已葬身在这河中了。”
张茂则微微躬身:
“王爷言重了。
那妖妇狡猾如狐,实力超群,此番能将其重创至此,已是不易。
咱家定当向官家陈明王爷之功。只是王爷您……”
赵宗兴目光投向环州城的方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本王……要去一趟环州城。”
张茂则了然,低声道:“是为了……庆公子?”
赵宗兴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他今日虽未直接参与青冈峡之战,但一直隐在暗处观察。
赵和庆与乔峰联手对抗李秋水,尤其是赵和庆那隐隐触及“领域”雏形的玄妙状态,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
“庆儿……他的武功进境,恐怕已在我之上了。”
赵宗兴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是骄傲,也有一丝英雄迟暮的黯然,
“我老了,蹉跎二十年,修为停滞不前。
此次倾力一击,仍未能留下李秋水,或许……这血海深仇,终究要靠他们年轻一代来完成了。”
“也好,也好……”赵宗兴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
“江山代有才人出。张都知,你回去吧。告诉官家,环州之事已了,西夏短期内应无力再犯。至于庆儿……我自有计较。”
张茂则不再多言,行了一礼,便带着一众黑衣太监消失在夜色中。
赵宗兴独自站在河边,又停留了片刻,最终毅然转身,身形几个起落,便朝着环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萧索,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复仇的火炬,是时候传递给下一辈了。
冰冷,刺骨的冰冷。
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秋水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在狂暴的力量中被撕扯、翻滚。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窒息感阵阵袭来。
她凭借宗师巅峰远超常人的意志和一口内息,死死护住心脉。
不知过了多久,翻滚和撞击终于停止,她感觉自己被冲进了一片相对平缓的水域,但四周依旧一片漆黑,水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空灵而诡异。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挣扎着向一旁摸索。
手指触碰到坚硬的、湿滑的岩石。
她艰难地攀爬,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势,带来钻心的疼痛。
终于,她脱离了河水,瘫倒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上。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大量混着血丝的河水。
她试着运转内力,却发现内力滞涩难行,稍一催动,便是万蚁噬心般的痛苦,毒性也随之躁动。
她颓然放弃,仰面躺在石头上,大口喘息着。
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只有地下暗河潺潺的水声。
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一种不见天日的阴冷气息。
“这里……是哪里?”李秋水茫然地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是……地府吗?”
她活了近百年,纵横天下,贵为西夏皇太妃,武功超凡脱俗,何曾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身中剧毒,武功近乎全废,被困在这不知名的地下绝境,奄奄一息。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她。
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最初的愤怒、不甘与求生欲渐渐被一种虚无感取代。
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过往的岁月,那些被她深埋心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的山谷。
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飞瀑流泉。
那是天山缥缈峰,是她拜师学艺的地方。
一个仙风道骨、面容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记忆中,那是她们的师父,逍遥子。
师父神通广大,学究天人,却行踪飘忽,性情难以捉摸。
他收了四个弟子:大师姐巫行云,师兄无崖子,自己,还有……妹妹李沧海。
大师姐巫行云,那时还是个明媚娇艳的少女,性子却已显露出几分霸道,她最早入门,武功最高,对师兄无崖子情根深种,看向师兄的眼神总是带着占有欲。
师兄无崖子……想到这个名字,李秋水的心泛起一丝涟漪,那是复杂的情感。
那时的无崖子,丰神俊朗,潇洒不羁,文武全才,是她们所有师姐妹心中倾慕的对象。
他对自己也很好,会温柔地指导自己武功,会带自己去看天山最美的雪莲,会在月下吹奏动听的曲子……她一度以为,师兄心里的人是自己。
还有妹妹李沧海……那个性情温婉宁静,与自己容貌酷似,却气质迥异的妹妹。
她总是安静地跟在大家身后,不太说话。
师父似乎也格外偏爱沧海,常私下教导她。
同门学艺的日子,起初是美好的。
她们一起练功,一起嬉戏,探讨武学,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这仙境般的山谷无关。
她李秋水,那时也是天真烂漫,以为会永远这样下去。
但美好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她逐渐发现,大师姐巫行云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矛盾终于在一天爆发。
她记得那是在师父一次云游之后,大师姐巫行云正在修炼师父传授的独门神功“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此功威力奇大,但每三十年便有一次“返老还童”的虚弱期。
就在大师姐行功到紧要关头时,她……她鬼使神差地出手偷袭!
那一掌……她至今还记得巫行云当时的眼神!
行功被强行打断,真气逆冲,导致巫行云身形永驻,再也无法长大,永远停留在了女童的模样!
从此,师姐妹之情彻底破裂,变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巫行云恨她入骨,创立灵鹫宫,时刻想着报仇。
而她呢?她如愿了吗?
她确实凭借手段,赶走了巫行云,最终和师兄在一起,结为夫妻,还生下了女儿青萝。
那段时间,住在无量山琅嬛福地,搜集天下武学,看似神仙眷侣。
可是……她真的得到师兄的心了吗?
记忆的画面变得灰暗。
无崖子开始变得沉默,常常对着那尊玉像出神,一坐就是一天。
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温柔,变得日渐疏离。
琅嬛福地虽美,却像一个牢笼,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无崖子。
她不甘,她愤怒,她用尽方法想要挽回,甚至故意找来许多俊秀少年在他面前调情,想激起他的妒意,换来的却只是他的无视。
后来……后来丁春秋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觊觎琅嬛福地的武学,暗中对她下毒,并挑拨离间,导致她与无崖子彻底反目。
一场大战,无崖子被打落山崖,生死不明,丁春秋叛出师门,她也身受重伤……
再后来,她远走西夏,凭借美貌与手段,成为西夏王妃,后又成为皇太妃,享尽荣华富贵,权倾一时。
她努力修炼武功,似乎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一切。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无尽的空虚与孤寂便如潮水般涌来。
她对巫行云的恨意从未消减,对无崖子由爱生恨的执念,对妹妹李沧海那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愧疚的情绪……这些如同毒药,浸透了她之后几十年的岁月。
她不断地争夺,算计,杀戮,用权力和武力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她派人追杀巫行云,搜寻无崖子和李沧海的下落,她的人生,仿佛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复仇与争斗。
“呵……呵呵……”黑暗中,李秋水发出近乎哭泣般的笑声。
泪水,混着脸上的水渍和血污滑落。
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到头来,师姐巫行云在天山称尊,虽身体有缺,却掌控着庞大的灵鹫宫。
师兄无崖子不知所踪,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或许在某个角落同样承受着痛苦。
妹妹李沧海更是杳无音信,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丁春秋那个叛徒,在星宿海作威作福。
而自己呢?贵为西夏皇太妃,看似尊荣,却落得如此下场,身中剧毒,武功尽废,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河中,连死在何处都没人知道。
情?爱?恨?
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恋,如今想来,或许只是少女时代的占有欲。
曾经以为不共戴天的仇恨,在生死边缘,似乎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同门学艺的情分,早已在无尽的争斗中消耗殆尽。
师父逍遥子若是知道他们四个弟子落到如此境地,会不会失望透顶?
“师姐……巫行云……”她喃喃念着这个恨了几十年的名字,心中却奇异地没有涌起往常那般的杀意,反而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们都不过是情爱纠葛中的可怜人,被命运捉弄,互相折磨,蹉跎了整整一生。
“如果……如果能活着回去……”
“一定要去天山……去灵鹫宫,跟师姐……好好说道说道。”
不是去寻仇,不是去争斗。
或许,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同样孤独、偏执了一生的师姐。
或许,只是想为自己当年那狠毒的一掌,说一声……道歉?
虽然她知道,这声道歉来得太晚太晚,巫行云绝不会原谅她。
但至少,她心中那纠缠了数十年的死结,在此刻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
执念如冰,在死亡的暖意下,开始慢慢消融。
她不再去想复仇,不再去想权势,不再去想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与武功天下第一。
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受着生命力的缓慢流逝,回忆着生命中那些温暖瞬间。
原来,除了恨,她的生命里,也曾有过光。
只是她被嫉妒和欲望蒙蔽了双眼,选择了那条最痛苦的路。
“唉……”一声叹息,在黑暗的洞穴中轻轻回荡,最终被潺潺的水声吞没。
李秋水缓缓闭上眼睛,不再挣扎,意识逐渐沉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