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王平离开了添香楼,并未施展轻功招摇过市,而是沿着僻静的街巷来到了位于城南的唐门秘宅。
宅院黑漆漆的大门紧闭,与周围民居并无二致。
王平没有选择翻墙而入,而是规规矩矩地走到门前,握住门上铜环叩击了三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守宅人唐二太爷那张脸露了出来。
王平立刻躬身,抱拳行礼,语气恭敬:
“晚辈王平,冒昧深夜打扰前辈。
有紧急要事需即刻面见赵公子,烦请前辈通传一声。”
唐二太爷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侧身让开了通路道:“进来吧,那小子在前厅。”
“多谢前辈。”王平再次行礼,这才迈步进入宅内。
他来到前厅,厅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厅中,等待着赵和庆的到来。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赵和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长袍,但眉宇间的英气却丝毫未减。
“王平?”赵和庆看到厅中的王平,“深夜来此,可是添香楼那边有重大发现?”
他快步走到主位坐下,示意王平也坐。
王平没有客套,在客座坐下,将今晚在添香楼的经历原原本本地禀报给赵和庆。
从如何利用旧日身份取得信任,到意外发现负责人竟是旧识慕容秋荻;
从慕容秋荻透露慕容博已前往西夏与李秋水勾结,到被引荐见到了慕容复;
从慕容复性情大变、功力诡异增长,到慕容秋荻最后那充满暗示的拥抱与托付……
赵和庆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在听到“慕容复在长安”以及“慕容秋荻有反正意向”时,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
待王平全部说完,赵和庆猛地一拍座椅扶手,他长身而起,眼中精光四射!
“好!好一个王平!你此番立下大功了!”
赵和庆的声音带着兴奋和决断,
“慕容复的踪迹,慕容博联和西夏,此乃惊天秘闻!而慕容秋荻的动摇,更是天赐良机!这是我们一举扫清关中的最佳突破口!”
他负手在厅中快速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目光看向王平,语速极快地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王平听令!”
“属下在!”
“你立刻设法将我的命令传达到影六、影七和刘雄处!”
“命他们三人,暂停所有零星调查,立刻将分散在长安城内外及各州县的所有高手秘密集结到长安城潜伏!要快,要隐秘!随时待命,准备执行雷霆清扫行动!”
“雷霆清扫?”王平心中一震,意识到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没错!”赵和庆眼神冰冷,“在苏大学士率领的节度使官署和大队护卫抵达之前,我们先下手为强,拔掉两颗的钉子——京兆府皇城司分部和丐帮蒲牢分舵!”
“皇城司分部内部有鬼,情报被篡改拦截,已成慕容家耳目!
丐帮谢惊风与添香楼勾结,欺上瞒下,其麾下分舵已不可信!
此二处不除,我们行动必受掣肘,甚至可能功亏一篑!
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核心人员一网打尽,控制情报渠道!”
“属下明白!定将命令准确传达!”
“还有!”赵和庆继续道,“传信之事,分头进行!你亲自负责联络影六他们,确保集结万无一失。另外,启用飞鸽传书,直发洛阳!”
“飞鸽传书?给谁?”王平问道。
“传给河南府皇城司分部的主事赵子敬!”
赵和庆目光深邃,“他在洛阳,与丐帮总舵素有往来。令他接令后,立刻亲自赶往丐帮总舵,面见汪剑通汪老帮主!
将谢惊风在长安的所作所为,以及其与慕容家、添香楼勾结之事告知汪帮主!
要让他约束总舵,不要因为我们对蒲牢分舵动手而产生误会,引发不必要的江湖冲突!”
这一手可谓是考虑周全,既清理门户,又顾忌了江湖规矩和与丐帮的交情,避免节外生枝。
“殿主思虑周全!属下即刻去办!”王平由衷佩服。
“还没完!”赵和庆思路清晰,部署环环相扣,“再发一道传书,直接传回群英殿总部!”
“传给谁?内容是什么?”王平追问。
“传给陈勇!”赵和庆道,“令他暂时放下手中事务,带两队精锐的暗卫,轻装简从,日夜兼程,限他们七日之内,必须赶到长安与我会合!”
陈勇本是丐帮分舵的副舵主,让他来接管丐帮蒲牢分舵应该不会引起丐帮的反弹。
“是!”王平记下。
赵和庆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道,也是最能体现其决心的命令:
“最后,以我的名义,发紧急的行文给正在路上的永兴军节度使官署队伍!”
“告诉他们,别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跟着增援西北的援军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让他们脱离大队,轻车简从,护卫着仪仗印信,给我加速前进!
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限他们五日之内,必须抵达长安城!
晚到一天,军法从事!”
王平能想象到接到命令的官署队伍会是何等的鸡飞狗跳,但也由此可见殿主扫清寰宇的迫切之心!
只有节度使的仪仗和官属正式抵达,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开府建衙,调动官方力量,彻底整顿京兆府!
一连串的命令将王平的神经也绷紧到了极致。
他迅速在脑中复述了一遍所有指令,确认无误。
就在他准备领命而去时,赵和庆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
“王平,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并且必须办好!”
“殿主请吩咐!”
“稳住慕容秋荻!”
“她是关键中的关键!在她没有完全倒向我们之前,你的主要任务就是与她保持联系,获取她的信任,引导她为我们提供更多情报,尤其是关于慕容复的确切动向、慕容家在关中的其他据点、以及他们与京兆府哪些官员有勾结的确凿证据!”
“同时,必须确保,在我们动手之前,绝不能让慕容复察觉到危险,更不能让他跑了!”
王平挺直脊梁,目光坚定,沉声应道:“殿主放心!王平以性命担保,必稳住秋荻,盯死慕容复!绝不让其脱逃!”
“好!”
“去吧!依计行事!长安之局,成败在此一举!”
“属下告退!”王平不再多言,对着赵和庆深深一揖,随即转身离开。
赵和庆独自站在厅中,望着王平离去的方向,又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慕容复,王元丰,谢惊风……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你们的末日,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赵和庆并未回头,气息却已然辨识出来人。
“前辈。”他缓缓转身,看向出现在厅门口的守宅人——唐二太爷。
唐二太爷依旧是那副模样,但他浑浊的眼眸深处,此刻却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隐隐闪动。
他并未踏入厅内,只是倚在门框上道:
“小子,你们……是不是要准备动手了?”
他问得直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
以他的修为和阅历,方才王平那匆匆而来、肃然而去的情状,以及赵和庆身上尚未平复的锐利气息,都足以让他猜到七八分。
赵和庆对这位深藏不露的前辈并无隐瞒,坦然点头,沉声道:
“前辈明察。过不了几日,待人手集结完毕,我们便要动手,先行拔除慕容家在长安情报网络,同时清理皇城司与丐帮内部的蛀虫。”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凝重,继续道:
“待整饬完长安吏治,肃清后方,我便要即刻率队赶往环庆路前线。
西北战事吃紧,西夏一品堂高手如云,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
而且……刚得到确切消息,慕容博那老贼,已然秘密前往西夏,去寻那李秋水了。
此二人勾结在一起,恐怕所图非小,必有更大的阴谋!”
“李——秋——水——!”
这三个字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
当赵和庆口中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唐二太爷周身气息,骤然变得躁动起来!
“好!好!好!”
唐二太爷连说三个“好”字,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决绝,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慕容博去找那个老妖婆?正好!正好!”
他猛地抬头,眼眸死死盯住赵和庆道:“小子!你们出发去环庆路的时候,必须带上老头子我!”
“三十七年了!整整三十七年!
我苟延残喘,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到现在,藏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宅子里,像个孤魂野鬼!
为的不就是等一个能手刃李秋水那个老妖婆,为我惨死的妻儿报仇雪恨的机会吗?!”
赵和庆看着眼前这位瞬间仿佛年轻了数十岁的老人,心中亦是肃然。
他深知这份仇恨的重量,也明白唐二太爷这等高手在对抗西夏顶尖战力时的重要性。
他郑重地抱拳行礼:“前辈深明大义,肯出手相助,乃我大宋之幸,西北将士之福!有前辈同行,我等如虎添翼,定能让那西夏宵小,有来无回!”
“哼!少给老头子我戴高帽!”
唐二太爷冷哼一声,摆了摆手,似乎不习惯这种客套,但那眼神中的决绝却丝毫未减,
“我不是为了什么大宋,更不是为了那些将士!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那苦命的妻儿!李秋水……必须死在我手里!”
说完,他不再多看赵和庆一眼,转身离开了前厅,向着前院他那间门房小屋走去。
“嘭——”
一声关门声,那是唐二太爷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
门房小屋内,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亮。
窗户被厚厚的布帘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月光。
唐二太爷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如同一个雕像。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从某种梦魇中回过神来。
“嚓……”
一点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映照出他那微微颤抖的手。
他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然后凑到桌边,将油灯点燃。
小屋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
而在这桌子中央,却摆放着一尊香炉。
香炉之后,供奉着两个牌位。
牌位是用上好的阴沉木雕刻而成,虽然年代久远,边缘有些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当初制作的精心。
借着昏黄摇曳的灯火,可以看清牌位上的字迹。
左边的牌位上刻着:
先室唐门柳氏小舞之灵位
右边的牌位上刻着:
亡男唐宝之灵位
(注:北宋时期,妻子牌位常书“先室某(夫家姓)门某(妻家姓)氏某(妻之名或闺名)之灵位”。则书“亡男/女某某之灵位”。)
唐二太爷——或者说,曾经的“玉面毒君”唐霖,他的眼眸在接触到这两个牌位的瞬间,变得无比柔和。
他颤抖着,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三根线香。
他用油灯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将香点燃,看着那红点明灭,青烟袅袅升起。
然后,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
他挺直脊梁,双手持香,举至额前,对着那两个牌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随后,他上前,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之中。
青烟缭绕,带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仿佛试图沟通那幽冥两隔的亲人。
做完这一切,他只是默默地站在牌位前,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
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着,更显凄惶。
良久,他才对着左边那个写着“柳小舞”的牌位,喃喃自语:
“小舞……我的小舞……你听到了吗?你……还在怪我吗?”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不确定。
“三十七年了……整整三十七年了啊……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你,保护好我们的宝儿……”
泪水汹涌而出,他却浑然不觉。
“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怪我……怪我苟且偷生,怪我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却没能立刻去给你们报仇……我不是不想啊……小舞!李秋水那个老妖婆,她躲在西夏皇宫,权势滔天,自身武功又深不可测……我……我一个人,报不了仇啊……”
“我只能等……我只能像一条见不得光的老狗,躲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苦苦地等……等着一个报仇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但是现在!机会来了!小舞!你听到了吗?机会来了!朝廷要对西夏用兵,那个赵小子要带人去环庆路!李秋水那个老妖婆一定会出现!我……我终于可以去找她了!我终于可以……可以亲手为你和宝儿报仇了!!”
他猛地转向右边那个写着“唐宝”的牌位,声音变得无比愧疚:
“宝儿……我的儿……我的宝儿啊……是爹对不起你!是爹没用!你才三岁……你才三岁啊……爹都没能看着你长大,没能教你读书写字,没能教你咱们唐门的功夫……是爹没用,让你和你娘……让你和你娘遭了那样的毒手……”
他伸出枯瘦的手,想要去触摸那个他早夭爱子的牌位,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如同被火烧般猛地缩了回来。他仿佛没有资格去触碰。
“宝儿……你再等等……再等等爹……爹很快就去给你和你娘报仇!
爹要用李秋水那个老妖婆的血,来祭奠你们娘俩的在天之灵!”
窗外,夜色正浓。
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