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此时宫门并未紧闭,而是留了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两侧禁军甲士按刀而立,神情肃穆。
宫门前,一位身着深绯色宦官常服、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宦官正静立等候,正是内侍省押班梁从政。
月光下,梁从政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仿佛宫门前的一根定海神针。
赵和庆对这位宦官再熟悉不过,他的模样依旧是波澜不惊。
他心中一暖,想起幼年时,自己四岁初入宫闱,正是这位想方设法哄他开心,抱着他在宫廷廊庑间玩耍。
梁从政远远见到赵和庆疾驰而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快步迎上,并未使用“王爷”或“殿主”这类官方称谓,而是用那叫了十几年的称呼:
“庆公子,您来了,快随老奴入内。”
赵和庆点头,与他并肩快步穿过宫门。
一入宫墙,梁从政便借着引路的机会,将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
“庆公子,情况紧急。
西夏犯边,六月十二日,西夏梁太后携其弟权臣梁乙逋大举亲征,先锋已破数寨,兵锋直指我绥德城、石门城一线。
西夏此番动员兵力,据边报估算,至少二十万,来势汹汹。
西北……告急了。”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听到梁从政亲口证实,尤其是“梁太后亲征”、“至少二十万”这几个字眼,赵和庆的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
西夏梁太后,此女手段狠辣,权欲极盛,且用兵狡诈,绝非易与之辈。
她此次倾国而来,所图必然非小。
但他面上并未显露过多惊容,只是眼神更加锐利了几分,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此时并非发表个人见解的时机。
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梁押班,有劳挂心。
之前……姑苏那位王姑娘,不知安排到哪位宫中了?可还安好?”
梁从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久居宫中,揣摩人心乃是本能。
早在赵和庆暗中运作,使王语嫣未被重判而只是没入掖庭时,他便留了心。
后来又打听到这位庆公子在姑苏时曾与那位王姑娘有过接触,甚至传言对其颇为倾心。
他自然地将此理解为少年郎的爱慕之心,在王家罹难后仍念念不忘,暗中庇护。
这等风月之事,在他这等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他是个极会办事的人,深知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的道理。
在得到王语嫣入掖庭的消息后,未等赵和庆开口相求,他便已利用自身在内廷的职权和人脉,悄悄将王语嫣调拨到了仁宗皇帝遗孀周太妃的宫中伺候。
周太妃年逾八十,早已不问世事,性情淡泊仁慈,宫中上下皆敬重有加。
而且很可能就是那个潜藏宫中的大宗师高手。
她见王语嫣容貌清丽,举止娴静,又识文断字,颇为喜爱,非但未让她做粗重活计,反而时常让她陪伴说话,还赏赐了不少衣物饰品。
此时见赵和庆问起,梁从政脸上笑容更显亲近,低声道:
“庆公子放心,老奴岂敢不尽心?早已将那丫头安排进周太妃宫中去了。
太妃她老人家年高德劭,最是仁厚不过,见了那丫头便喜欢得紧,直夸她灵秀,如今在太妃跟前伺候笔墨,陪着说说话,清闲安稳,还得了不少赏赐,过得甚好,断不会受了委屈。”
赵和庆闻言,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更是对梁从政的办事老辣、体贴入微感到佩服。
自己还未开口,对方已将事情办得如此妥帖周到,不仅解决了王语嫣的困境,还找了个最安全、最舒适的归宿。
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他连忙侧首,诚声道:“梁押班费心了,此事……庆感激不尽。”
梁从政笑着摆摆手:“庆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能为您分忧,是老奴的本分。”
说话间,二人已穿过重重宫阙御道,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崇政殿外。
尚未进门,便已听到殿内传来的激烈争论之声,有武将的粗豪嗓音,有文臣的引经据典,彼此交锋,气氛显然十分紧张。
梁从政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迈步入殿,在门口位置停下,提高了声调禀报道:
“启禀官家,南阳郡王、群英殿主奉诏觐见!”
他这一声通报,殿内原本嘈杂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臣,还是正当壮年的将领,齐刷刷地转向殿门方向。
这些朝廷重臣们,对于这位近来声名鹊起、以宗师之身执掌新立群英殿的年轻郡王,充满了好奇。
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赵煦正被众臣争吵得头大如斗,眉宇间满是焦躁与疲惫。
听到梁从政的禀报,他精神一振,立刻扬声道:“快宣!庆弟,快进来!”
赵和庆定了定神,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崇政殿。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凝重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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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着御座上的赵煦行了一礼:“臣庆,参见官家。”
“免礼,平身。”赵煦迫不及待地道。
赵和庆起身后,目光扫过殿内,先是在坐在前列、面色凝重的自家老爷子赵宗兴身上停留,恭敬地行了一礼:
“见过皇叔祖。”
赵宗兴看着他,微微颔首。
随后,赵和庆才转向殿内其他重臣环施一礼,算是与中书侍郎范纯仁(范仲淹之子)、门下侍郎韩忠彦、尚书左丞章惇、尚书右丞蔡卞、太尉苏辙、殿前都指挥使种师道、枢密使曾布、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以及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姚雄、步军司都指挥使刘仲武等人打了招呼。
众人也纷纷拱手还礼,态度各异。
赵煦见赵和庆礼数周全,心中稍慰,连忙指着御座下方预留的一个空位道:
“庆弟,快坐。”
待赵和庆落座,赵煦目光扫过重新安静下来的众臣,沉声道:
“好了,人都齐了。
西北军情如火,不容拖延,诸位爱卿,继续议事吧!
苏相,你方才说当如何?”
殿内的气氛,随着赵和庆的坐下,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被点名的太尉苏辙应声出列。(注:历史上苏辙此时已卸任太尉)
他年约五旬,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经世致用的锐利,正是大文豪苏轼的胞弟。
因苏轼曾为赵和庆启蒙授业,有半师之谊,苏辙此刻开口,语气中便带了几分对后辈的提点与考较之意:“南阳郡王新至,于前方军情或有不悉,老夫便简要言之。”
他走到悬挂的西北舆图前,手持竹杖,指向环州(今甘肃环县)一带:
“据环庆路经略司八百里加急,西夏国母梁氏,于六月十二日,以权臣梁乙逋为帅,大举亲征。
其军势浩大,号称三十万,实际兵力据估算,当不下二十万之众。
贼兵沿马岭水(今环江)南下,同日,便包围了我环州州城,以及州城西北四十里外的乌兰、肃远、洪德及永和等外围寨堡。环庆路全线告急。”
竹杖在环州区域重重一点,苏辙语气沉重:
“我环庆路驻军,满打满算,约五万人。
然,各城寨均需分兵戍守,能动用之野战机动兵力,仅有两万六千余人,编为七将。
即便加上可临时调发的四千名下番兵(注:宋代轮戍边境的乡兵或蕃兵),总兵力亦不过三万。
以此三万之众,迎击西夏二十万虎狼之师,兵力对比,悬殊近乎七倍!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目光转向赵和庆,带着一丝期待,
“南阳郡王,你执掌群英殿,乃官家亲信股肱,对此危局,不知有何高见?”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赵和庆身上。
有审视,有好奇,也有如范纯仁等老成持重者隐含的担忧,怕这年轻郡王徒有虚名,在此紧要关头妄言误国。
赵和庆感受到这沉甸甸的目光,心知这是苏辙在给自己一个在朝堂立威的机会。
他并未直接回答苏辙关于如何应对大军压境的问题,反而剑走偏锋,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苏太尉,诸位相公,不知此次西夏犯边,其国中‘一品堂’,可有参战的迹象?”
端坐一旁的汝南郡王赵宗兴,闻言冷哼一声,声若洪钟:
“目前尚无确切情报证实一品堂已大规模介入前线战事。
但梁氏那妇人既然敢御驾亲征,李秋水那个老妖婆岂会安坐兴庆府?
她麾下的一品堂,素来擅长刺杀、煽动、刺探军情,此刻恐怕早已潜伏于我边境乃至内地了!”
老爷子对当年永乐城之败记忆犹新,对李秋水及其掌控的一品堂恨之入骨。
赵和庆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微微颔首,这才将话题引回正面战场:
“多谢皇叔祖指点。既然有一品堂潜在威胁,我军更需谨慎。
至于环州前线……”
他目光扫过舆图,语气沉稳,竟似对前线部署了如指掌,
“据我所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章质夫,在西夏举兵之前,已通过皇城司安插的暗谍,准确判断出敌军主攻方向必在环州。
因此,他已于六月初八,先敌一步,派遣皇城使、第七将折可适,兼统第二、第六将,合三将兵力约万人,与庆州方面派出的三将兵分头控扼险要。
此外,章质夫更行险招,已派人秘密在环州近城百里内的主要水源地投放毒物。”
他顿了顿,环视众臣,声音清晰而肯定:
“故此,虽然敌众我寡,但章质夫有备而战,凭借坚城、提前布置的机动兵力以及断水毒源之策,短时间内,环州城及核心堡寨,当可无虞。
眼下之急,并非环州旦夕可下,而是如何利用章质夫为我们争取到的这点宝贵时间,筹划破敌之策,并防范一品堂等魑魅魍魉的背后一击。”
他这番条理清晰、情报详实的分析,让殿内不少重臣暗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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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并非只知练武的莽夫,对军情把握竟如此精准深入。
然而,枢密使曾布却皱起了眉头,出列反驳道:
“郡王此言虽有一定道理。
然,枢密院早前曾颁下《陕西四路防御法》,其中明确规定,
‘贼若寇环州,即移业乐之兵截山径路趋马岭,更相度时势进兵入木波,与环州相望,据诸寨中,又可扼奔冲庆州大路。其沿边城寨只留守兵,不责以战,自余军马并屯庆州,以固根柢’。
章楶如今将重兵分散前出,与折可适等部试图在外线机动,此策与枢密院既定方略不符!
若因他擅自行动,导致庆州根本之地有失,或外线兵马被西夏聚歼,该当何罪?”
曾布此言,代表了朝中一部分保守派官员的观点,他们更倾向于遵循既定条令,稳守核心据点,避免冒险。
赵和庆听闻,心中顿时明了之前殿内争吵的焦点所在。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必须旗帜鲜明地支持前线将领的临机决断。
他转向曾布道:“曾枢密,恕我直言。
枢密院所颁战役指引,固然在快速机动和转换正面上体现了弹性防御的构想,但其核心作战意图,似乎更侧重于保障帅府庆州的安全,而非以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为主要考量。”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环州外围的山川河谷,声音提高了几分:
“而章质夫则不然!他的构想,更强调‘以攻为守’,在机动中寻找战机,打击敌人!
他曾言,‘贼进一舍,我退一舍,彼必谓我怯,为自卫计,不复备吾边垒。乃衔枚由间道绕出其后,或伏山谷,伺间以击其归’!
这才是以弱胜强、掌握战场主动的精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若前线将帅只能墨守成规,不敢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我大宋如何能击败如狼似虎的西夏铁骑?
难道要等到环州被困死,庆州被兵临城下,才去后悔没有给予章质夫足够的信任和权限吗?”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结合章楶以往的用兵风格和眼前确凿的战前部署,说得曾布一时语塞,脸色一阵青白。
殿内其他主战派将领如种师道、姚雄等人,则听得暗暗点头,看向赵和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认同。
殿前都指挥使种师道趁机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官家!南阳郡王所言极是!
章楶虽有准备,但毕竟敌我兵力悬殊过大,绝非长久之计。
环州之围,必须尽快化解!
当务之急,是即刻发派援军,驰援环庆路!
并授予章楶临机专断之权,以便其整合兵马,寻机破敌!”
“种相公所言甚是!”
“请官家速发援兵!”
“当授予章楶全权!”
中书侍郎范纯仁、门下侍郎韩忠彦、尚书左丞章惇、尚书右丞蔡卞、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姚雄、步军司都指挥使刘仲武等人纷纷附议。
此刻,无论是新旧党人,在驰援西北这一点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赵煦看着终于统一意见的众臣,心中一定。
他本就锐意进取,欲在西北有一番作为,去年便开始暗中布局,西夏此番大举入侵,虽显突然,却也正撞在他的谋划之上。
他当即拍板:“好!既然如此,援兵必发!枢密院即刻会商,由谁人挂帅,调遣何部兵马,明日早朝拿出方略!”
“臣等遵旨!”曾布、李清臣等枢密院官员连忙领命。
这时,一直沉默的汝南郡王赵宗兴再次开口,声音沉肃:
“官家,老臣尚有一虑。
西夏大军压境固然可怖,但隐藏在暗处的老鼠,亦不可不防!
慕容博逆党,自参合庄破灭后,消失无踪。
这几个月,皇城司倾力搜查,却始终未能发现其确切踪迹。
老臣怀疑,这些武功高强的逆贼,极有可能就潜藏在我永兴军路(辖今陕西中部、甘肃东部部分地区,治所在京兆府,即长安)!
若他们在两军交战紧要关头,于我军后方刺杀将领、破坏粮道,其危害,恐不亚于西夏数万大军!”
他目光转向赵和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因此,老臣提议,由庆儿以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的身份,即刻率领群英殿所属,秘密前往关中!
其任务有二:
其一,全面接管永兴军路及环庆路部分地区之军情刺探、汇总分析,为朝廷决策和前线将领提供精准的情报支持;
其二,也是重中之重,动用群英殿高手之力,全力搜捕、清剿慕容氏余孽及可能与之勾结的江湖势力,务必在他们造成大患之前,将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小老鼠’一网打尽!确保我大军侧后无忧!”
赵宗兴此言一出,殿内众臣先是一静,随即纷纷露出深思之色。
老王爷思虑周全,后方不稳,确是大忌。
而派出手握精锐高手、又兼具皇室宗亲与地方长官双重身份的赵和庆前去坐镇,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赵煦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赵和庆。
自己这位弟弟,这把淬炼已久的利剑,是时候出鞘,去会一会那些魑魅魍魉了!
他不再犹豫,肃然下令:“准奏!南阳郡王赵和庆听令!”
赵和庆早已起身,躬身抱拳:“臣在!”
“命你,即刻以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府尹、群英殿主之身份,总揽永兴军路及毗邻战区情报监察及肃奸靖安事宜!
率领天罡龙棋将及所属精锐,即日启程,奔赴关中!务必要给我揪出慕容氏余孽,稳定后方,同时,密切监视西夏一品堂动向,随时支援前线!遇紧急情况,可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臣弟,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