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水的河风带着一股子铁锈与腐肉混合的腥臭,吹得唐军的玄色大旗猎猎作响。
河东岸,原本属于高句丽的营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
数十个巨大的土坑被仓促挖开,又被仓促填满。
坑里的泥土是暗红色的,因为浸透了太多的人血,即使盖上了新土,那颜色依旧顽固地向上渗透,像是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
数万具尸体,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掩埋。
没有墓碑,没有仪式,只有偶尔从浮土下伸出的一两只僵硬的手,无声地诉说著不久前那场单方面的屠戮。
唐军的士卒们默默地打扫著战场,没人说话。
一个年轻的府兵在搬运一具,被炮弹铁片削掉半边脸的尸体时,终于忍不住,跑到一边哇哇大吐。
吐出来的只有酸水,他的胃里早就空了。
旁边一个老兵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递过去一个水囊。
“喝口水,缓缓。”老兵的声音沙哑,“第一次上阵杀降,都这样,多杀几次,就习惯了。”
年轻士兵抬起通红的眼睛:“可可他们已经投降了。”
“投降?”老兵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比哭还难看,
“小子,记住了,太子殿下说了,只有死掉的异族,才是好异族,咱们在这儿要是心软一分,也许将来咱们的婆娘娃儿就可能被现在没死之人的后辈们杀死。
听到这,年轻士兵顿时不说话了。
只是抢过水囊猛灌了几口,然后擦了擦嘴,默默地回去继续拖拽尸体。
中军大帐内。
李世民站在那副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却穿过舆图,望向帐外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帐内,李??、程咬金、尉迟恭,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此刻也都沉默不语。
“他娘的,”老程终于憋不住,骂了一句,
“这神威炮的动静也太大了,震得俺老程现在耳朵里还养著蛐蛐儿呢。”
“就是这味儿不好闻,一股子烧焦的臭屁味,熏得酒都喝不香了。”
尉迟恭抱着胳膊,瓮声瓮气地接了一句:“省力气,以前杀这么多人,胳膊得酸上三天,现在好了,在那边放几炮,咱们过去收人头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两位老将的脸上都没有半分轻松。
他们是战士,享受的是长槊在手、冲锋陷阵的快感,是与强敌捉对厮杀的荣耀。
可这种躲在几十丈外,用铁疙瘩把敌人轰成碎肉的战法,让他们感到一种陌生,甚至是一丝恐惧。
这是对战争本身的颠覆。
同样也是对他们这些冲锋陷阵的武将们,彻底的颠覆。
现在的神威炮就这么牛,听说殿下那边还在让人对其改进呢。
未来,这种类型的武器大肆进入军中,那些以一敌百的绝世猛将真的还有用武之地吗。
李世民转过身来,他看着帐内这些跟随自己半生的老兄弟,眼神复杂。
“朕在想,”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当年朕在虎牢关,三千破十万,靠的是玄甲军的锐气,靠的是兄弟们用命填。”
“打完之后,朕看着满地的尸首,心里有快意,也有疲惫,可这一次”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看着那些被炮火犁过的土地。
“朕什么都没感觉到。”李世民说,“没有快意,也没有疲惫。”
“就像是看一群工匠在拆一座旧房子,拆完就完了,朕的心,好像也跟那炮弹一样,是铁做的了。”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李??脸上:“英国公,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低下了头:“臣不知,臣只知,此战之后,天下再无人敢小觑我大唐,陛下天威,远胜从前。”
“天威?”李世民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怕是太子的天威吧。”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空了的锦囊,在手指间慢慢捻动。
“穷则战术穿插,达则炮火覆盖这种战术简单不失其意,但没有一定的家底是真的用不起。”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个默默擦拭著方天画戟的白袍小将身上。
“薛仁贵。”
“末将在!”薛仁贵立刻起身,抱拳行礼。
“你第一个冲过辽水,一戟挑了高延寿,此战首功。”李世民的语气不带什么感情,
“朕封你为游击将军,赐彩绢五百匹,黄金百两,继续给朕杀,杀得越多,朕赏得越多。”
“谢陛下!”薛仁贵的声音洪亮,眼中只有炽热的战意。
他不懂什么战争的变革,他只知道跟着皇帝和太子,有功赏,有仗打。
长安,太极宫。
与辽东战场的硝烟弥漫不同,此时的长安城被一种压抑的氛围笼罩。
贞观十八年的春天,本该是草长莺飞,杏花微雨的季节。
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尘土的焦味,混杂着沟渠里因缺水而散发出的隐隐恶臭。
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落下一滴像样的雨。
渭河的水位下降了三尺有余,露出大片干裂的河床。
城郊的农田里,刚冒头的麦苗蔫头耷脑,叶片焦黄卷曲,仿佛轻轻一捻就会碎成齑粉。
工部组织的打井队日夜劳作,可挖穿了十丈,冒出来的也只是带着泥沙的浑水。
长安城百万之众,赖以为生的八水,如今倒有三条近乎断流。
恐慌,比干旱本身蔓延得更快。
西市的粮价在官府的强力弹压下,明面上没有疯涨,但黑市的米价已经翻了十倍,且有价无市。
人们的眼神开始变得焦躁,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
月前那首已经消失的童谣,再次像野草一样在干涸的土地上疯长。
“断腿龙,杀气重,春雷不响五谷空。”
起初只是孩童间的戏谑,渐渐地,连挑着空水桶去官府指定地点排队的成年人,嘴里也无意识地哼著。
看向东宫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也掺杂了愈发浓重的怨怼。
杀人,可以立威。
但天灾,却能动摇国本。
这是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的武器,因为它直接戳在每个人的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