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浠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份文件上,心脏猛地一缩。封面上几个字,正是他博士论文的标题。一瞬间,他脑海里如同有电流划过,前世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的经验让他瞬间读懂了这其中的分量。
这绝非偶然,他每天事务繁多,怎会无缘无故召见一个县财政局局长?生态农业或许是个由头,但真正让任正浠踏入这座院子的,定然是这篇论文的研究。
官场的逻辑从来如此,所有的 “偶然” 背后都藏着必然,领导的每一次垂询,都是对下级能力与站位的无声考察。
他意识到,自己这篇论文已经通过某种渠道进入了于凯华视野。梁万凌教授的推荐固然重要,但能摆到于凯华的案头,必然经过了层层筛选与研判。
这既是机遇,更是考验 —— 金融领域的预判若与实际偏差太大,不仅会断送自己的仕途,更可能影响上级应对部署。
“这是你的博士毕业论文。” 于凯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拿起那份论文,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鲁智军同志上周把这份东西送了过来,附带了周明远的研判意见,还有暹罗国最新的经济数据。”
任正浠心头一凛。财政部长鲁智军亲自送检,副部长周明远附上意见,这规格远超学术探讨的范畴。在体系里,这叫 “议题上达”,意味着他的研究已经从学术层面上升到政策参考层面。
他连忙调整坐姿,腰板挺得笔直,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问询 —— 这既是汇报,更是一场关乎未来的答辩。
“你在论文里说,暹罗国撑不过七月?” 于凯华翻开论文,老花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依据是什么?”
“主要基于三个指标。” 任正浠定了定神,将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分析融合,“其一,外汇储备消耗速度。暹罗国目前外汇储备约 300 亿美元,但短期外债占比 65,每月偿还本息就需 20 亿,按这个速度,七月将触及外汇储备警戒线。其二,同业拆借利率。隔夜拆借利率已突破 10,银行间出现信用危机,这是资本外逃的前兆。其三,远期合约溢价。旬泰铢远期合约溢价飙升至 12,说明市场对固定汇率已失去信心,这正是安德斯之流布局的信号。”
于凯华点点头,又指向论文某页:“你提出安德斯会采用‘三市联动’战术,能不能具体讲讲?”
“所谓‘三市联动’,是国际炒家的惯用手法。” 任正浠拿起桌上的茶杯与茶碟演示,“茶杯代表汇市,茶碟代表股市,杯碟之间的缝隙就是期市。他们先在汇市借入大量本币抛售,迫使央行加息维稳汇率;加息导致股市流动性枯竭,股价暴跌;此时他们通过预先布局的股指空单获利,并用股市暴跌引发的恐慌情绪进一步冲击汇市,形成恶性循环。”
他顿了顿,结合港岛的情况补充:“港岛联系汇率制度下,港币发行以美元储备为基础,但货币乘数效应使得实际流通量远超外汇储备支撑能力。安德斯目前虽主攻东南亚,但港岛已是其瞄准的下一个目标。从今年的市场动向看,他们可能先以试探性攻击测试防线,真正的总攻或在明年集中爆发。若港岛沿用常规加息手段,恰恰会落入其圈套。”
于凯华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港岛该如何应对?”
这才是关键问题。任正浠知道,安德斯在 1997 年 10 月将对港岛试探性攻击,而港岛初期过度依赖加息手段,导致股市剧烈波动,直到 1998 年 8 月才转向多市场联动防御。
他斟酌着措辞,既不能显得事后诸葛亮,又要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关键在于打破‘加息 - 股跌’的恶性循环。常规思路是守汇市,但按安德斯的战术,汇市只是诱饵,股市才是主攻目标。因此,必须变被动为主动,在汇市、股市、期市同时设防。”
“具体怎么操作?” 于凯华追问。
“第一,稳定汇率预期。通过金管局明确表态,动用外汇储备坚决维护联系汇率,切断市场对贬值的幻想。第二,直接干预股市。在恒指跌至关键点位时,由政府资金入市吸纳成分股,防止恐慌性抛售。第三,期市对冲。提前布局股指期货多单,对冲炒家的空单压力,让他们无利可图。” 任正浠的回答条理清晰,这些策略正是后来港岛金融保卫中采用的核心手段。
于凯华沉默片刻,又抛出一个尖锐问题:“政府直接干预市场,会不会违背自由市场原则?国际资本会不会因此撤离?”
这是个涉及经济治理理念的深层问题。任正浠答道:“特殊时期需用特殊手段。安德斯的行为并非正常市场行为,而是恶意做空,本质是金融掠夺。此时政府干预不是破坏市场,而是维护市场秩序。”
他清楚,这种思路恰恰契合高层在重大风险面前的务实选择 —— 意识形态的争论必须让位于实际效果,只要能守住金融安全底线,短期的手段灵活性能为长期稳定奠定基础。于凯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显然认可这种既守原则又重实效的回答。
于艺晨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参与商业投资,却从未想过金融界的博弈竟如此凶险。更让他震惊的是,任正浠一个县财政局局长,对国际金融炒家的战术了如指掌,这种视野与专业度,远超他这个常与京城金融圈打交道的人。
于凯华不再发问,只是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二岁的县局干部,既能在基层把生态农业、电缆产业搞得有声有色,又能对国际金融局势有如此深刻的研判,这种 “既能顶天,又能立地” 的人才,实属难得。官场最缺的不是懂专业的人,也不是会实干的人,而是既能通盘考虑宏观政策,又能落地解决具体问题的复合型干部。
暮色渐浓,于凯华忽然对于艺晨说:“艺晨,让内勤收拾一间客房,今晚让正浠同志就在这儿歇下。”
任正浠与于艺晨同时愣住。在这里留宿,这绝不是普通的客气。对任正浠而言,这意味着自己已经进入了他的 “观察圈”;对于艺晨而言,这表明爷爷对任正浠的重视远超预期,这个来自晋宁县的年轻干部,未来的前途恐怕难以估量。
留宿往往带有 “亲近化” 的意味,尤其是在这样的特殊场所,允许外人留宿,本质是将其纳入 “自己人” 的范畴。这种无声的姿态,比任何口头表扬都更具分量,是体制内对下级表示认可的高级形式。
晚餐简单却精致,四菜一汤,都是家常口味。于凯华兴致颇佳,让内勤开了一瓶低度米酒,与任正浠小酌几杯。席间聊的多是基层工作,从岔口镇的土地入股模式,到电缆厂的技改细节,任正浠一一汇报,言语间没有丝毫浮夸。于凯华偶尔点评几句,字字都切中要害,让任正浠受益匪浅。
饭后,于凯华带着任正浠走进书房。这间书房比任正浠的办公室还简朴,书架上摆满了各类经济着作与政策文献,墙上挂着一幅 “实干兴邦” 的书法作品。
“坐。” 于凯华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聊聊长远的。你觉得当前我国经济发展的主要方向是什么?”
这个问题更具战略高度。任正浠结合自己的工作经验答道:“我认为有三个方向至关重要。一是产业升级,像岔口的电缆厂,只有从‘低价劣质’转向‘技术溢价’,才能在国际竞争中立足。二是农村改革,通过土地流转、规模化经营释放农业潜力,我们搞的‘土地入股 + 保底分红’模式,效果就不错。三是防范金融风险,这次金融风暴警示我们,必须建立健全金融监管体系,不能盲目开放。”
“那央地的财政关系调整呢?” 于凯华又问。
“目前正在推进的财政体制调整,关键是要理顺上头与地方的财权事权关系。” 任正浠说,“地方政府既要能调动发展经济的积极性,又不能过度依赖土地收益、举债发展。可以考虑在生态补偿、产业扶持等领域设立专项转移支付,既保证上头调控能力,又兼顾地方实际。”
他的回答既有宏观视野,又有基层实践支撑,绝非空谈理论。于凯华越听越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见识远超其年龄与职位,很多想法与高层正在酝酿的政策不谋而合。
晚上十点,于凯华让于艺晨送任正浠去客房休息。临出门前,他拍了拍任正浠的肩膀:“正浠同志,基层是个好地方,能锤炼真本事。好好干,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尤其是这场风暴,后续应对可能还需要你们这些懂行的人多出力。”
这番话蕴含着清晰的政治信号。“我们需要你” 是对个人价值的肯定,“后续应对还需要你出力” 则暗示了未来可能的重用。在官场中,这种 “提前打招呼”,往往是提拔任用的前奏,既是鼓励,也是期许。
客房陈设简单却整洁,任正浠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知道,自己今晚不仅通过了考验,更获得了进入更高平台的 “入场券”。从乡镇到县局,再到引起领导的注意,他的仕途轨迹已经彻底改写。更重要的是,他关于这场风暴的预警终于抵达了最关键的决策层,这比个人的升迁更让他激动。
而在另一间房里,于艺晨辗转反侧。他反复回想爷爷与任正浠的对话,越想越觉得震撼。这个能让爷爷亲自挽留、深入探讨金融问题的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跟任正浠搞好关系,这种层次的人脉,远非金钱所能衡量。
同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萌生:既然任正浠对金融风暴的预判如此精准,自己或许可以借助他的思路,在这场风暴中找到合适的投资机会。明天,得好好跟他聊聊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