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 18 日上午九点,岔口镇政府会议室的木门被春风撞得轻响。长条会议桌两侧,五个村子的村支书和村民代表正交头接耳,搪瓷杯里的浓茶腾起白汽,在 为人民服务 的标语下织成薄雾。
怕什么? 二十三岁的贺旭华突然拍响桌子,蓝布中山装的袖口沾着半截烟丝,镇政府就那点补偿款,打发要饭的呢?太市开发区每亩补一千二,咱们凭啥只拿七百八? 他唾沫星子溅在桌面上,手指点着安溪村支书贺正东的脑门,叔,您就该硬气点!只要咱们抱团不签字,开春他们就得乖乖加钱!
柳溪村的村民代表张老五咂着旱烟,烟杆在桌沿磕出轻响:小贺,听说你是大学生,这政策真能改?俺们村去年修灌溉渠,县里说按 95 年的标准补,一分都没多给。
改不了? 贺旭华冷笑一声,从帆布包掏出张皱巴巴的《太市晚报》,你们看,开发区征地补偿都能讨价还价,咱们凭啥不能?我可是冀北大学毕业的,懂法律! 他刻意挺了挺胸,眼角余光扫过在场的村民代表,再说了,这路通不通,对咱们卖枣子影响多大?去年俺们村的冬枣运不出去,烂了半地窖,还不是因为路不好?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痛处,石洼村的代表王老三忍不住接话:可不是嘛,俺们村的苹果也是,去年下雨路滑,卡车进不来,最后只能半价卖给贩子。
贺旭华见有人附和,气焰更盛:所以啊,这补偿款必须涨!不光耕地得按一千二算,那片老枣林也得按古树赔,每棵五千!镇政府要是不答应,这路就别想从俺们村过!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任正浠在林卫国和刘政宏的陪同下走进来,藏青色夹克的领口别着支钢笔 —— 那是去年省农科院颁发的 生态农业先锋 纪念笔。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贺旭华身上时微微停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哟,这俩官又来了? 贺旭华不认识任正浠,依旧嚣张地拍着桌子,林副镇长、刘副镇长,我把话放这儿,不涨到一千二,这字谁也别想签! 他突然瞥见任正浠,见对方年轻得像个学生,顿时嗤笑出声,这位是给你们端茶的?看着比我还小呢,镇政府没人了?
不得无礼! 贺正东的脸瞬间惨白,慌忙起身去拉贺旭华的胳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这是任镇长!岔口镇政府的一把手!
张老五眯起眼打量任正浠,悄悄对身旁的人说:这小伙子看着比我家二小子还年轻,真是镇长?
地浸透了后背的衬衫。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小伙子,竟然是一镇之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邪火直冒 —— 自己堂堂冀北大学毕业生,至今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这小子凭什么二十出头就当镇长?定然是靠关系!他梗着脖子,故意提高声调:镇长又怎样?官再大也得讲规矩吧?《土地管理法》规定补偿要保障农民生活水平,你们给的这点钱够干啥?俺们村去年人均收入才一千一,这点补偿还不够半年嚼用!
任正浠没理会他的挑衅,在主位坐下时,木椅与水泥地摩擦出沉闷的声响。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今天请各位来,就一件事 —— 三通工程的征地补偿。 他指尖轻叩桌面,目光掠过五个村的代表,有话敞开说,合理的诉求,镇政府一定解决。但丑话说在前头,得按政策来,不能狮子大开口。
我先说! 贺旭华生怕被抢了话头,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第一,耕地补偿必须按太市开发区标准,每亩一千二;第二,安溪村的老枣树,每棵按古树赔五千;第三 他顿了顿,眼神在镇政府领导的座位上溜了一圈,话里带刺,听说镇政府最近要招干事,我这大学生总比那些没文化的强吧?要是能给个机会为家乡出力,说不定村民们看我面子,也能好好商量。
刘政宏气得脸通红, 地拍下《1997 年冀北省土地补偿标准》:贺旭华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开发区是省级试点,有额外财政补贴,咱们是乡镇道路,按县级标准补偿已经上浮了一成!枣树补偿按胸径算,你那三十棵最多赔两万,要五万纯属敲诈!还想借机进镇政府?镇里招人有正规程序,得考试考核,不是你讨价还价的筹码!
谁敲诈了? 贺旭华梗着脖子反驳,我这是维护村民利益!你们当官的懂什么?去年俺们村贺老三的耕地被征,补的钱还不够买种子化肥,最后还不是出去打工了?
够了。 任正浠突然敲了敲桌子,搪瓷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他没看贺旭华,视线落在贺正东身上,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的鑫洋河,贺支书,年前镇政府召集各村支书开会,部署三通工程时,你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能做好村民工作的。现在怎么回事?
贺正东的头埋得快碰到桌面,手指紧紧攥着烟袋杆,铜烟锅被摩挲得发亮:任镇长,不是我不努力 村民们觉得补偿太低,我 我劝不动啊。 他偷偷瞥了眼贺旭华,心里发虚 —— 其实是这侄子说动了他,觉得能多捞点补偿款给儿子娶媳妇。那天贺旭华找到他,说镇政府肯定怕工程拖期,只要咬着补偿款不放,说不定能翻倍,到时候给村里每家多分点,自己还能落个好名声。
任正浠点点头,拿起贺正东面前那份《村民知情同意书》。表格上村委会的公章盖得鲜红,却没一个村民签字。他突然伸手, 一声将文件扯成两半,动作干脆得让全场屏住呼吸。
既然大家不同意,那就算了。 他一边撕一边说,纸屑在晨光中飘成雪,镇政府是人民的政府,绝不会强迫群众。既然对三通工程的土地补偿有异议,镇政府也不能硬摁着头让大家接受。
贺旭华愣了愣,随即狂喜:你说的是真的? 他心里盘算着,只要镇政府松口,哪怕每亩涨一百,三十亩地也能多拿三千,足够自己买台新摩托了。
林副镇长, 任正浠没理他,对林卫国吩咐道,把安溪村从三通建设名单里划掉。路修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为止,自来水和动力电也只通到那里,村内不再施工。
掉在地上,不能啊!
出去。 任正浠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既然不配合镇政府工作,安溪村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了。贺旭华,你也一起。
马宇带着两名门卫适时推门进来,皮鞋在水泥地上踩出沉重的声响。贺正东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只能恨恨地瞪了贺旭华一眼,耷拉着脑袋往外走。
镇政府大院的槐树下,贺旭华追上贺正东,声音发颤:叔,这 这可咋办? 他心里慌了神,没想到任正浠真敢不做安溪村的工程,那自己之前的吹嘘不就成了笑话?
咋办? 贺正东猛地转身,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他趔趄着后退,你个败家玩意儿!我早说过见好就收,你非要狮子大开口!还想混进镇政府?现在全村人都得戳我脊梁骨,你满意了? 他想起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开春播种,化肥运不进来;夏天灌溉,水泵没动力电,你让大伙喝西北风去?去年你撺掇大伙拒交公粮,最后还不是我去镇上给你赔笑脸?
贺旭华捂着脸,终于慌了神:那 那再去找任镇长说说?
说个屁! 贺正东气得浑身发抖,你当镇长是你家亲戚?
会议室里,任正浠看着剩下四个村的代表,语气缓和下来:三通工程的好处,不用我多说。路通了,生态农业就在全镇推广,到时蔬菜能当天运到津门超市;电通了,温室大棚冬天也能产黄瓜;水通了,再也不用挑着担子去河边打水。 他翻开工程预算表,每亩地的补偿,我们能争取的都争取了,实在没法再高。现在问最后一遍,还有哪个村不想搞的,我马上批准。
柳溪村的村支书胡明第一个站起来,烟杆往桌上一磕:任镇长,俺们签!刚才是被贺旭华带偏了,这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俺们村那座危桥,盼着修路盼了十年了!
石洼村支书董文旭也赶紧表态:我们也签!现在就签! 他心里清楚,安溪村退出正好,能多分点工程名额,去年修水渠时就是因为争名额,跟邻村闹了半个月。
不到十分钟,四份《征地补偿协议》上就布满了红手印。林卫国看着那些指印,低声对刘政宏感慨:任镇长这招以退为进,真是绝了。 刘政宏点点头,想起自己之前三次碰壁,脸上发烫 —— 当初怎么就没想到用这招呢?
村民代表离开后,任正浠看着刘政宏,语气意味深长:政宏,基层工作光务实不够。就像种水稻,得知道什么时候该灌水,什么时候该晒田。 他拿起那份被撕的协议,贺正东这种人,你跟他讲政策没用,得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损失。等安溪村的人看着别的村通路通电,自然会找上门来。
刘政宏若有所思:您是说 故意晾他们几天?
不是故意晾。 任正浠摇头,是让他们自己想明白。 他望向窗外,三通工程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但不能惯着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咱们的钱,要花在真正需要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