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长安,入槐里县茂乡,一路绿树成荫,杂花秋菊绽放在路旁,鸟鸣声声却人烟稀少,只偶有柴夫路过,也不免侧目探看,鄯善黎一行转眼便在公子韩说的带领下,来得一处荒冢,荒冢后却遥遥见形制恍若三角形金字塔的木质架子,来往官人正在远处施工,只遥遥见得人影绰绰,却与面前荒冢格格不入。
郭照勒住缰绳,朝着公子韩说在地面吐了一口口水:“韩说,你倒是带我们来哪里了,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荒冢一座,岂不是要吓死人!”
“冷面活阎王还能怕死人?!”公子韩说剑眉一挑:“下来吧,我们到了。这就是家兄的坟冢!”
鄯善黎早从纱帘处探看,听得公子韩说说话,便缓缓下车来到车外。
郭照一面扶着鄯善黎一面疑惑:“李夫人,此去难道……”
鄯善黎点了点头:“我来看一位故人。”
鄯善黎抬眼定睛观看,见那墓冢高大,状如磨盘,上小下大,中间有一道环线,陵墓外形腰部有一环周两层台阶,当地人称其为“磨子陵”,亦名“英陵”,只是荒冢上衰草离披,好不荒凉,不禁心头一酸,几颗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想当年何等光耀的公子韩嫣,竟沦落至此。
小五递给鄯善黎早就让备好的鲜花,鄯善黎脚步沉重,走向那没有墓碑的荒冢,故人韩嫣的音容笑貌一时浮现在脑海,让人心中唏嘘感慨。鄯善黎缓缓低身去拔那些荒草,不得不叹人走茶凉的世俗之感,泪珠儿颗颗滚落在坟冢之上。
郭照不明就里,只得在一旁呆呆站着。
公子韩说叹息一声,扶了扶鄯善黎的胳膊:“李夫人不必太过哀伤,你看那是什么?”
鄯善黎循声望去,只见一株大树亭亭如盖,树上结满了红色饱满的果实,一团团一簇簇,树荫正好盖在韩嫣公子的坟冢之上,只是不明所以,只得抬眸看向公子韩说。
韩说苦笑道:“这树乃是长生果树,树上的果实名为黑老虎!”
“黑老虎?!嘿!可是它可是红的呀!”小五面露不解。
公子韩说却继续说道:“陛下曾经在一次打猎的过程中,因在此处发现了一只麒麟状的动物和这棵长生果树,认定茂乡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下诏将此地圈禁起来,开始营造陵墓。此地原就在汉时槐里县之茂乡,故改名为‘茂陵’。之所以劝夫人不要太过悲伤,乃是因为此冢乃是临时居所,待茂陵建造完成,陛下定将家兄迁至茂陵与自己同住,再叙从前情谊。”
韩说指了指不远处营造陵墓往来穿梭的能工巧匠:“或许,你我等人以后也都会埋葬于此!”
语毕,韩说转头一面拔除荒草一面对坟冢道:“哥哥,弟弟来的晚了,你看我把谁带来了?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姑娘,她并没有忘记你,你在那边安歇吧,等有一天,我们都在茂陵重逢。”
郭照也象征性地拜了拜,毕竟死者为大,接着偷偷拉过小五:“你什么时候准备的香烛,怎么为师的都不知道!”
“那是你不细心呗,连李夫人来做什么也不打听,只知道去哪里跟着便是!”
小五嘴巴一咧:“不过没关系,谁叫你有个机灵的徒弟呢,我会说都是师父吩咐的!”
说完,小五从怀中掏出大把白花花的纸钱扬在风中,惊起一队乌鸦扑啦啦从林中飞起……
鄯善黎拭干眼泪,站起身问郭照:“既然茂陵就在不远处,想必伐木场也不会太远吧?!”
郭照被问得一愣,还没等他说话,韩说公子抢话道:“我知道这边的伐木场!因为这伐木场伐下来的木头一来用作茂陵建设,二来你们忘了?我可是横海将军,陛下下诏建造的大船也是由这里运输木头才行呢!我带你们去吧!”
“横海将军……噗呲……”郭照装着韩说的样子撇了撇嘴:“哪里都有他!”
“郭照,韩公子说的对么?你可有什么意见?”鄯善黎回眸问郭照。
郭照头摇的很快:“啊?没,没意见,既然‘横海将军’发话了,咱们跟着走便是了!”
公子韩说听出他话中带刺,却也不恼,起身上马:“小五,驾车出发了!”
鄯善黎钻进车马,依依不舍地回眸同昔日故交韩嫣道别。
转过羊肠小路,绕过繁忙建设的茂陵,朝着山路向上行去,一路泥泞颠簸,遥遥已经可以看到杉树皮棚屋里钻出的袅袅炊烟,一条终日奔腾的小涧环绕着山坡奔腾不息,杉树皮棚屋逐渐多了起来,还偶尔传来伐木的号子声,声振林樾。
强烈的樟脑香气直冲鼻息,鄯善黎只觉头脑清凉,不禁拉开纱帘朝外探看。
公子韩说微微一笑:“李夫人是被这樟木的味道刺|激的吧?!他们正在伐的就是香樟树,香樟,香味浓郁,防虫防蛀、驱霉防潮效果远胜于其它树木,所以才是造船的绝佳木材啊!”
郭照在侧不禁连连点头,这公子韩说出身世家大族,就是与自己这等乡野匹夫不同,很多见识确实是自己所没有的,看来陛下任命他为横海将军,确有其深意。
顺着杉树皮棚屋朝着伐木场看去,只见有的人赤|裸着上身,正手持一米多长的龙锯,状如鬼头大刀,前后拖拉,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还有抡起大斧朝着树干挥舞的,碗口粗壮的树木吱呀呀朝着一侧倾斜下来,接着倒在地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鄯善黎还是第一次见此等景象,那伐木场的工人却已经司空见惯,往来自如,就好似并未看到倒下的树木一般!
还有修剪树干的,踹砍下的树干骨碌碌朝着山下一块平底滚去的,往来有序,嘈杂中带有树木的芳香,鄯善黎也不禁大为震撼。
突然,一个身上衣装褴褛的小伙子忽然跳在一处空地大声嚷嚷:“都停一下!都停一下!风向变了!再按照先前的砍口下斧子,树木倒下的方向出了差错,是要死人的!”
周围爆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哄笑:“省省吧你,你又不是队长!”
“可不是,就你最会找事儿!”
“麻烦制造者——霍光!还风向变了,我看是你想偷懒吧?!啊?哈哈哈!”
‘霍光’二字准确传到鄯善黎的耳中,不禁抬眸向那小伙子看去,只见他黢黑的脸庞却有三分霍去病的风姿,只是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让他结实的面庞浮现出一种少有的憨厚之感,脸上的道道黑印子昭示着伐木场工人的境遇,但他说话爽利大胆,却又不像憨傻之人。
“吱呀呀——吱呀——”
正在鄯善黎打量思索之时,一棵香樟树借着风势,不偏不倚朝着小伙子霍光砸来,旁人都看得傻了,唯有鄯善黎高叫一声:“郭照!快去救人!”
说是迟那时快,郭照脚踩马车一个翻滚,蜻蜓点水般在最后一刻搂住小伙子霍光飘到一旁空地,随之是轰隆隆地树木倒下之声,地面登时被砸出一个大坑,荡起阵阵烟尘,树木的枝丫将旁观的几个嬉笑之人的脸划伤了,流出汩汩的鲜血!
“奶奶个熊的!丫的我差点死了!”
霍光一把扯下袖口的伐木工标识丢在地上大声嚷嚷道:“我霍光特|么的不干了!爱谁干谁干!我就说风向变了,会死人,队长呢?副队长呢?人都死哪里去了?!”
“想离开?门也没有!”一个脸堂漆黑的汉子像捉小鸡一般抓住霍光:“你是被卖来干苦力的,岂能说走就走?!”
霍光虽被捉着,却不卑不亢:“上个周就因为风向变了,你们没有及时调整,那大香樟树倒下时,一根碗口粗的枝桠从名叫小周的伐木工胸膛穿过,血溅了一尺多高,那小伙子当场毙命!你们这哪里是伐木,我看简直是在杀人!”
“霍光说的有道理!确实太危险了!”
“是啊,这都死了第几个了……”
“确实有风险,队长也不找个经验丰富的木把头来……”
“就是就是!”
刚才还讥笑旁观的人群,此刻却纷纷站在了霍光一边。
队长龇着牙,浑身肌肉绷紧大吼:“反了你们了?!都是些臭虫而已,死了便死了!再敢叫唤,皮鞭子伺候!”
旁人吓得纷纷噤声,霍光掐住大汉的胳膊,好让自己容易呼吸一些:“我霍光要赎身,还不行吗?!”
“赎身?还不是因为你生性顽劣,才被你老子送来这边‘锻炼’,能够在此伐木,让你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什么有的没的,你又能去哪里?!再给我在这煽动大家的情绪,我饶不了你,你身上结痂才刚好吧,我看你是皮子又痒痒了!”
黑大汉说完将霍光推在土堆上,抽出腰间藤鞭在空中抖了三抖,发出“噼啪”之声!
周遭人群顿时吓得鸦雀无声……